冰雪消融,榆树新芽,昭阳殿静谧清幽地添上了春装。可她的主人,再不见春天了。破碎的翡翠心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封在了冰冷的冬泥里。
牛嬷嬷瞥一眼原封不动的食盘,微微摇头。从承明殿回来已两个多月,除了夜里守在外间隐约听见凄凉的呜咽,这殿寂静得可怖。活到这把岁数,她自认言语不多,可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如眼前这位,静得这般可怖。哪怕雅公主来的那两回,这女子亦不过是敷衍只言片语罢了。近来,便连深夜的呜咽亦越来越轻,越来越短。
牛嬷嬷忍不住回眸瞥了一眼,只见那袭盈白静谧地歪倚着软榻。她甚至怀疑眼前的是一幅水墨绢画,画中的冰美人美则美矣,却是一副脱了魂灵的躯壳。
哎……她低叹,捧着食盒出了去。过不了多久,她又领着两个宫女折了回来。两个宫女吃重地抬着一尊水曲柳佛龛行了进来。
牛嬷嬷瞥一眼软榻,只见殿堂主人一动不动,便连眼皮都不曾抬起。她拂了拂手,招呼宫女入了内室。
待一切准备妥当,她才行了出来,竟是柔声道:“娘娘,您要的佛龛,奴婢取来了。您瞧瞧位置合不合适?可要再挪一挪?内室安置佛龛,讲究些避忌,奴婢请教了高僧,置了块黄帘遮挡。”
那双水润润的眸,不过漾起一丝浅淡涟漪。颜儿搂着紫檀木,起了身。牛嬷嬷殷勤地迎上前搀扶。
顿在佛龛前,老嬷嬷竟有些忐忑地瞟向身侧。不知为何,她总觉这个女子带着笼络众生的魔力。冷漠如自己,竟也忍不住关切她。更莫说承明殿的主子,一个男子哪里顶得住这等楚楚可怜?哎……她暗叹一句冤孽。总算,佛龛的到来,叫她从这个女子的眉眼里瞧见了波澜。
颜儿贴近几步,指尖轻轻地抚过镂雕。目光滑向佛像时,她竟抽手取了起来。
“呃,娘娘,使不得,大师开过光的。”
颜儿哪顾这些,取下佛像,小心翼翼地捧着紫檀木送了进去。这佛龛竟似为母亲量身打造的。她捧着佛像,恭敬地搁在了紫檀木前。泪断了线一般,她脆脆地跪下下去,磕得地砖噗通一声脆响。
牛嬷嬷皱了皱眉,却见她虔诚地叩拜,便招呼着宫女们叩了下去。
从这日起,昭阳殿的冰美人,除了静默地在榆树底下发呆,又有了新的去处,守着佛龛诵经念佛。
颜儿其实早已不信佛。她只是不晓得如何打发这度日如年的光阴。她贪恋敲着木鱼,听着咚咚轻响,坠入混沌的那种虚无。那像外公从雍山采下的麻醉散,虽则无益,更伤心脉,却可镇痛。
“陛下,奴婢原是一片好心,不想……”牛嬷嬷埋着头,“自打添了佛龛,娘娘常常一跪便是一整日,有时,夜里,奴婢一觉醒来,她还在跪着。”
盯着腕上缠绕的菩提,苻坚疲沓地深吸一气,阖了目。
方和朝牛嬷嬷使了个眼色,拂了拂手。
牛嬷嬷福礼退下,踱开两步,又回了头:“陛下,恕奴婢僭越。娘娘不似个歹心肠的女子,却是可怜得紧。”见主子并未睁眼,牛嬷嬷悻然,福了福,好不讨趣地退了去。
人退去半晌,苻坚才睁了眸。他盘坐起,一圈圈绕下腕上的菩提,抽开软榻屉柜,塞了进去。他的目光胶着在屉子拉开的缝隙里,这里埋藏着他们的过往,小白石、信笺还有菩提。他忽觉内心霎时空洞,纠缠许久,他们之间便只剩得这些了?
“陛下,颜小应在偏殿跪了许久了。陛下,可要去瞧瞧?”方和总能适时地扯开他的思绪。
推好屉子,苻坚起了身,折回御案:“由得她。”
颜双揉着红肿的膝盖,披着夜幕,一瘸一拐地下着玉阶。她嘟哝抱怨:“陛下究竟怎样才能消气?我犯了什么大错?表哥从前不是这样的。”
“嘘——”近侍扭头瞥一眼殿门,压着嗓子道,“夫人千叮万嘱,小姐您切莫忘了太后娘娘的告诫。”
“小姐?”颜双横了眉,“你叫我小姐?”
近侍赶忙跪倒求饶。她也着实冤枉,自打主子被降,哪里还能称呼“娘娘”,唤“小应”吧,主子火冒三丈,唤“娘娘”吧,坏了宫规。
狠捏了近侍几把,颜双稍许下了火气:“都怪那个狐媚子,她给我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着瞧。”
又一处世外桃源,却不是地处燕秦交界的月影山。
司马曦一身白衫,俊逸超尘模样,面容却是阴森冷厉。他瞥一眼白老头,勾起眉角:“当真?”
“确是滑脉。”
司马曦鬼魅一笑,拂了拂手。
“恭喜主公。”冉儿皮笑肉不笑,掩不住醋意,“那六儿可不是省油的灯,她会遂您的愿?”
“不遂又何妨?她若舍得手刃亲子,我舍一点血脉又何妨?凉国,她非去不可。张天锡,她非傍上不可。这事交给你。”
冉儿撅嘴,福礼退去。
“他休想!”马韵如揪着肚子,深恶痛绝模样。
铿——冉儿把匕首撂在了榻上:“成全你,动手吧,只要你下得了手。”
“你——你们——”马韵如忿恨地噙着泪。
“啧啧,”冉儿捡起匕首,摇摇头道,“你我都是替人卖命。何苦跟自个儿过不去?他比他老爹可狠多了。你难不成想学老七?”
“七七怎么了?”
甩开箍在腕上的手,冉儿轻哼:“好个姐妹情深,难怪她死到临头,还惦记着把你送去燕国。”她扬指,直戳马韵如的额:“你们也不想想,凭你们也逃得出月影宫?瞧瞧你,也是她害了你,否则你怎会被主公强占了身子?”
马韵如厌嫌地拂落她的手,别过脸去,泪潺潺落下。
“去不去凉国,随你。我不妨告诉你,不几年那张天锡必然是要篡位称王的。他年轻有为,对你又念念不忘,换我,早去多少年了。”冉儿顿在门口,又扭回了头,“别说我没提醒你,你的肚子可等不起,再晚点去,恐怕就瞒不过他了。”
门嘎吱合起来,铿——铿——一串铁链之音。马韵如仰着头,倒灌着盈眶的泪。后脑勺磕着墙壁,她低低哭道:“子峰,你教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昭阳殿,苻芸瞟一眼葱葱郁郁的榆树,再低瞥一眼倚廊的白影,摇头捉急:“颜儿!要是外婆瞧见你这样,指不定要急成啥样呢!”
颜儿总算抬了睑,清浅地挤出一丝微笑:“我真没事。”
“这也叫没事?”苻芸急得眼眶都红了,挨着颜儿撒气般坐了下来,“一提起你,峰哥哥就唉声叹气,外婆就不停抹泪。你……”瞥一眼这张清冷的脸,她到底咽回了话,柔了柔声线:“听我一句,入夏是哥哥的生辰。算来,你都不曾为哥哥祝过寿呢。不如悉心准备一份寿礼?下个月我来取,我替你捎给哥哥。”
神色有些懵,颜儿依旧恹恹的,垂眸一瞬,心灰地摇了摇头。
苻芸覆着她的手紧了紧,不由分说道:“就这么说定了。这事由不得你。我说了算。”
“芸姐姐,我们……不可能了。你别再为我操心了。”这是几个月以来,颜儿头一句敞开心扉的话。
苻芸的脸沉了下去,顷刻,却振了振:“这叫说的什么话?你瞧瞧表姐,她一个被废的皇后,都没你这般心灰。她在阿房宫守着母亲,这你也信?她不过是想守着哥哥罢了。还有双儿,动不动就去承明殿静跪认错。她当真知错?她生性就刁蛮,她不过是哄哥哥罢了。再瞧你!”她嗖地弹了起来,拉着颜儿的胳膊拽了拽:“你什么都没做!就说这丧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