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山银装素裹,塔刹没在缥缈雾气中,若隐若现。塔东飞来泉悬于峭壁间,三折三迭,三迭三泻,泉水汩汩骤急骤远,潺潺缱绻吟至山脚……
山脚下,竹篱院落内,菜园覆着厚重雪毯,一高一矮两个比丘僧卷着五衣,呼哧呼哧地铲着积雪。小手冻得通红,眀曦禁不住一个劲捧手哈气取暖,红彤彤的鼻尖都似沾了一抹寒霜,犹豫再三,可怜巴巴地望向身侧,道:“净空师伯,要不……先歇歇吧。”
净白面庞清淡无尘,浓眉细目,鹰鼻薄唇,若非眸光微敛,面相倒分外精明……净空顿了顿,漠然地瞅了眼眀曦,稍稍垂了垂眼睑,深深地铲了一锹雪,冷冷道:“既犯了错,便该诚心受罚,岂可偷懒?继续!”
眸子腾起一抹轻雾,眀曦抬手拂了拂鼻子,吸了口冷气,稍稍哆嗦,委屈地拎起了铁锹。
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蹒跚着迎了上来,黝黑的眉宇腾起一涡浓浓笑意,欠了欠身,圆场道:“净空师傅,您真是太客气了,不过几个鸡蛋,竟劳您帮我们务农了整整一季。这可叫我怎么担得起?天寒地冻的,先进屋喝口热汤,暖暖手吧。”
搁下铁锹,净空冷冷地瞅了眼眀曦,稍稍转身,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眼角一扬,眀曦禁不住笑意,嘿嘿道:“多谢胖大婶。”
“眀曦……”语气冷过冰凌,净空回头死死瞪了一眼。
面容一僵一笑,胖大婶迎上前搀了把眀曦,慈爱地说道:“来……赶紧进屋。”
三人围坐火炉前,默默不语。眀曦捧着热汤,怯怯地抿了抿,脸颊和双耳腾起一抹潮红。
咚咚……嘎吱……
虚掩的茅舍木门被推开一道细口,朔风呼哧哧地吹来,炉火火舌一瞬被拉拽得老长。
一随从打扮的年轻人,堆满笑意,探头问道:“大婶,劳您好心,我家主人想向您打听个人。”
这村子平日里除了齐云山的香客,几乎不见生人。微微一怔,胖大婶眯了眯眸子,满目狐疑。
顷刻,一商贾模样的中年男子,轻轻推开木门,拱了拱手,稍稍迈前一步,展开一幅绢画,客气地问道:“大婶,请问……你可曾瞧见过这位女子?乱世,哎……一家人失散了。”
胖大婶瞅了眼净空、眀曦,愣愣起身,凑了上去,端详半晌,蹙着眉,嘟嘟嘴,道:“瞧着倒有些面熟,可……”
惊喜过望,商贾眉角一展,急问道:“大婶你再好好想想,若能寻到,必定重重酬谢。”
胖大婶挠了挠腮帮子,摇摇头,道:“这一时倒想不起来。”
净空循声缓缓起身,些许痴然地踱近,定定地瞅着绢画入神。
“这位大师,莫非认得她?”商贾急切地捧着画卷送了送。
瞅了眼画中女子,细目眸光一闪,净空抿抿唇,稍稍别目,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不曾见过,只是此绢乃当世一奇,便失礼多瞧了两眼。罪过……”
商贾掂了掂绢画,瞥了一眼,便卷了起来,淡淡道:“大师果然好眼力,这双丝绢的确罕见。既如此……打搅了,在下告辞。”
嘎吱门已掩上,胖大婶仍旧蹙眉沉思,一瞬恍然,一拍手便想夺门去追。
“阿弥陀佛……”净空疾步堵在门口,压着嗓子道,“施主,生逢乱世,人心难测……切莫给故人惹祸才是。”
脸微微一沉,掠过一丝愧意,胖大婶退了一细步,垂目轻声:“大师教训的是。”
夕阳西沉……
窝在灶房里,桑儿、眀曦簇着火堆而坐,愣愣地瞅着堂屋里愁眉不展的三人。净空压着嗓子悄声细语,芷芯噙着泪神情些许迷茫,巧云眉角皱成一团,木木合紧双手。
一嘟嘴,桑儿歪侧着头,道:“眀曦哥哥,净空师父、娘和云姨在为活佛伤心吗?”
眸光浮起一抹哀戚,眀曦痴痴地摇头,闷声不语地移眸瞅着炉火。
好奇地盯着堂屋,只见芷芯捧着一团粉红,捎了眼惋惜,别眸塞给了净空。腾地起身,桑儿一路小奔,攀着净空的衣襟扯了扯,回头望了眼芷芯,道:“娘……这是我的衣裳。”
一把扯过女儿,芷芯俯身,轻轻抚了抚粉嘟嘟的脸颊,哄道:“桑儿长大了,这衣裳早就穿不下了,咱……送给其他小妹妹穿,好不好?”
“不好!”一撅嘴,桑儿斩钉截铁地一哼,定定地凝着粉红缎绸,泛着泪光,伸手便要去扯,哭道,“不好……不好……”
芷芯死死地箍住女儿,抬眸朝净空捎了一眼歉意,道:“有劳大师。”
不着一丝表情,净空微微点头,急急把粉红缎绸塞进了背囊,扬声喊道:“眀曦,回寺了。”
刺骨一寒,瞅着木门一开一闭,桑儿哇地哭了起来,委屈地瞅着巧云,哽咽道:“云姨……你说过要改件披肩给我的,云姨……呜……”
巧云枯了枯眉,弯腰求道:“小姐,那襁褓桑儿喜欢得很……要不我去要回来吧,咱换其他衣裳不行吗?”说着起身便要开门。
“站住!”芷芯仰首,死死噙住几近夺眶的泪水,斥道,“桑儿不懂事,你还不懂吗?若不是大师好心,我们……赶紧收拾包袱,我们即刻就走,快!”
四下白茫茫一片,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积雪前行,芷芯冻得瑟瑟发抖,回头瞧了眼搂着桑儿步履蹒跚的近侍,展开双臂,道:“巧云,我来吧。”
“不要!”桑儿攀着巧云的脖子,倔强委屈地瞅了眼芷芯,恋恋地拱入巧云的颈窝。
双眸顷刻氤氲雾簇,朱唇褪得些许苍白,唇角微微扯了扯,透着一丝伤痛,芷芯抚着膝,继续前行,道:“巧云,踩着我的脚印,这样省力。我们得在天黑前,赶到前面的村庄借宿。”
“小姐,我们这是去哪?”巧云吃力地换了换手,抱着桑儿,紧了紧步子。
半晌,无声……
“邺都……邺宫寺,道安大师或许能帮帮我们。”
齐云山脚一处荒废茅屋,透着点点寒光。
妞儿蜷缩在茅屋一角,吓得直哆嗦,怯怯地偷瞟火堆前冷口冷面的黑衣女子。
唇角浮起一抹冷笑,眸光冰冷,黑衣女子瞟了眼妞儿,声音寒过檐外的冰凌:“你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怕个什么劲?”
眸子愣愣地睁了睁,妞儿竭力振了振,牙缝里挤出一句颤音:“你……是什么人?干嘛抓我?我……要是齐云塔的尼姑知道了,要是安令首大师知道了,饶不过你……”
“哼……”一记冷笑,黑衣女子捻着枯枝不耐地拨了拨火堆,道,“天涯孤女翻身做千金小姐,你不想吗?饶不过我?日后,你只会感激我。过来……乖乖听我的!”
定定地凝着黑衣女子,妞儿咽了咽,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的?”
黑衣女子漠然垂眸,瞅着烧焦的枯枝,眸光掠过一抹狠戾,道:“要么乖乖过来,我教你做千金小姐,要么……哼……别想活着离开这个屋子。”
一凛,妞儿颤巍巍地微微挪步,怯怯地僵在一尺开外。
黑衣女子一扯一拽,妞儿扑通跌倒,吓得颤颤发抖。眉角一蹙,尽是厌恶地瞥了眼手腕处的朱红胎记,黑衣女子一手扯过发颤的手腕,一手捻起枯枝,狠狠一烫,兹……一缕白烟夹着厉声痛叫,茅舍稻草都似颤动……
初春,乍暖还寒,邺宫寺却似笼着一晕冥色,些许凄清。山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