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御医睨一眼主座,有些吃不准方才那句“恭喜”主子可中听,便细声道:“娘娘有喜了,滑脉,错不了,估摸着两个多月了。”
苻坚有些迷茫,竟难道是喜是忧。
主子一时半会怕是回不了神,方和自作主张地拂手招呼走了御医。
苻坚未差步辇,甚少随从,如过往的这些日子一样静静地从承明殿一路走到朝颜阁。信手拨了拨瑶琴,一缕残音入耳,他嚅着唇,仰头望向天顶。
情分多种。有浅尝辄止的,有起初甘饴尔后索然无味的,有桃花遍地的,也有痴心痴恋的。勿论哪一种,从八岁那年立下鸿鹄大志起,他就注定不是流连于风花雪月、羁绊于愁情别恨的凡尘俗子。勿论军国大事,还是民心民意,他运筹帷幄、游刃有余。他是儒生称道的君子,兵士推崇的良帅,侠客敬仰的义士,谋士渴求的伯乐。
可偏偏论到情,他却抵不过区区一介凡夫。他和天下的王侯将相一样,从不缺女人。说句“燕瘦环肥,任君挑选”,亦半点不为过。可他却难言幸福。从雍州,不,从十年前的邺城开始,那个女子,就似荒原的莬丝盘缠着自己,纠缠不清,从最初的青涩,到雍山的炽烈,到舍情取义,到凤兮求凰,到两情相悦,再到如今的分道扬镳。正应了那句造化弄人。
苻坚苦笑,亡父曾在酒后笑叹,王者纵是心如金石,天下亦总存得一块磨心石。她就是他的魔心石。好不容易快刀斩下,断了与她的过往种种,却横空来了个孩子。他又是一记苦笑,天意?最后那夜的诀别缠绵,便注定他们这一世都斩不断这纠葛?
他漫然地捻起一本曲谱,摊在手心掂了掂。她是大意,还是故意?他那么希望她为自己生儿育女之时,她偷偷摸摸地服着红花。临到铁了心离开他,却又留下了他的血脉。
他从不曾疑心她对自己的情意,他有世间女子难以抗拒的一切,相貌、性情、家世、权柄。细作请君入瓮,若自己都不入戏,如何骗得人?她动了心,动了情。他看得分明。可她爱他几分,他毫无把握。甚至乎,他都不知,在她心头的天平里,他与明曦,孰轻孰重。那夜,她的选择,算不得什么。傻子都不会舍了君王,而选个阶下囚,除非她是中了那囚徒的情毒。
人与人之间,最难能可贵的不是情,而是信。缺了信,什么都是假的。而他们欠缺的,恰恰是信。往昔,不管她表现的种种是真是假,她信不过他的情。而如今,他信不过她的人。如此,一句“不信”归结了他们纠缠的全部。
他信不过她,可……
苻坚信手撂下曲谱,转身便要离去。偏是扭头这一瞥,他又住了步,随手又翼翼地挪正了曲谱:“多遣几个宫人去昭阳殿侍奉。”
“诺。”方和不情不愿。
“慢着,”苻坚睨了眼近侍,补道,“招呼牛嬷嬷,她的脾性该收敛些。”
“诺。”方和嘟了嘟嘴,牛嬷嬷是打小伺候陛下的奶婆子,在一众家仆里地位可算首屈一指,去看管那么个女子已算折了她老人家,如今主子竟吩咐她屈着性子去伺候那个女子?陛下许牛嬷嬷这个差事,不就看中她老来持重,刚正不阿却又知晓分寸嘛。有喜?她还真会挑时候。
昭阳殿,掌起了灯。
颜儿倚在榻上,瞥见墙角的青铜灯盏,头一回觉得那烛光竟透着温馨的粉紫光晕。她低眸望着平坦的小腹,唇角勾起一缕静婉笑意。缓缓伸手,她恋恋地抚了抚,笑意愈甚。她偏过头,凝着里侧的紫檀木,心里笑盈盈地默语:“娘,我也快做娘了。”
颜儿笑着,却觉得眼角涩涩。她撒娇一般半躺了下来,蜷着身子,窝到了里侧。一手抚着肚腩儿,一手抚着母亲,她噙着泪,满目希冀,“我和他的缘看来断不了。我们有了孩子,终一日,他会回心转意的。娘,您说,对吗?娘,您再耐心等等,等我们一家三口一起送您去淝水。”
想到这儿,晶莹滑落渗入了鬓发,颜儿翻了个身,趴着伏在枕头上。“若是您不愿意孤零零地去建康,那留秦国可好?回故里陈县,您可以陪着外婆。”
颜儿正想入非非地且笑且哭。牛嬷嬷皱着眉,踱了过来:“娘娘,您有了喜,可不好这么趴着。”
颜儿闻声雀跃地翻了身,娇俏地鼓着腮,像个犯错的顽童吐了吐舌,接着,又点了点头。
牛嬷嬷显是一怔,见惯了她愁眉苦脸,这番……她不置可否地捎了一眼,转身踱了去。
孤苦飘零的女子,总能于黄连苦楚中觅得丝丝甜意。颜儿便是如此,只觉漆黑一片的世界忽地就破晓了。腹中的孩子,就是她的晨曦。
那个男人的心思,她都懂。她知他爱她。从他予她两条活路那夜,她就知。即便他冷若冰霜,甚至出言折辱,她都深信不疑,他依然爱她。是以,她才心甘情愿地逆来顺受。她也知他想忘了她,而且正在努力地忘着她。是以,她才诚惶诚恐地度日如年。
如今,一切都不同了。老天爷总算怜悯了自己一回。腹中的血脉,连着他和她,无论如何都斩不断。
颜儿掖着锦衾拢在了胸前。她又笑了:“牛嬷嬷,劳你备些针黹布匹。我想为孩子缝制衣裳。有劳。”她说得极客气,实在是被这个老婆子冷着脸拒绝得怕了。
“娘娘稍等,今夜时辰不早了,奴婢明日一早便取来。”
这是老婆子第一回对她和颜悦色。颜儿噙着笑,点了点头。她又低眸,遮在锦衾里的手抚了抚肚腩儿,“宝宝,你耐心等等,过不来多久,爹爹就会来看你的。”
爹爹并未迫不及待地来见宝宝。可颜儿并不气馁。日子变得有滋有味起来。除了牛嬷嬷,她总算见到了几个宫女和太监。虽然他们显是得了令,不得与她接近,不得与她说话,可这院落到底添了些人气。虽然还是没人唠嗑,颜儿却时常美滋滋地抚着肚皮说悄悄话,有那么一两回,还咯咯地笑出了声。
腊月的第一场雪千呼万唤,总算落了下来。殿里,煨着炭火,暖烘烘的。
颜儿的心也是暖烘烘的。她拎起缝好的小肚兜,嫣然浅笑。她抬眸:“好看吗?”
牛嬷嬷瞥一眼四下,自是空无一人。这主仆,不,是幽禁的犯人和牢头之间本是从无交流。老嬷嬷如何不懵了。她半晌,才幽幽地点了点头。
“好不好看,得问过我吧。”
惊喜,笑靥绽了开,颜儿弹起了身。
“瞧你,有身子了,可比不得从前。你坐着吧。”苻芸嬉笑着,风风火火地碎步走了过来。产后几月,身子显是有些发福,她捏捏自己的双下巴,嘟嘴道:“你瞧瞧我,念儿都快百日了,我还这幅模样。”
颜儿禁不住噗嗤笑了:“即便是小福了,也还是美的。”
“就你嘴甜。”苻芸挨着颜儿坐了下来,伸手便夺过了小肚兜儿。她狐疑地睨了眼身侧,笑得欢快:“我啊,总算有一件东西拿住了你。你这针黹啊,可比不得我。”
颜儿赞许地点头,心底却泛起一丝淡淡酸楚。针黹自古都是母传女。打小失了母亲,月影宫里从不曾拿过针线,直到去了雍州,外婆才教了一二。可她老人家年岁大了,眼睛不好使,自然是比不得嫂嫂的。
“芸姐姐,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来不得?”苻芸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这殿堂,撅了嘴。可顷刻,她便自觉失言。小姑子失宠,她是知晓的。丈夫没少撺掇她入宫来探望。可她软磨硬泡了好多回,哥哥硬是没应允。这回,哥哥怕是看在她有孕的份上,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