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寒光如星矢一般直射向车厢里昏睡的火红,愈逼愈近——
“呃——”影武的身子一抖,噗通跌下,半个身子伏在马车上,半个身子吊着,手里的剑却还是死拧着。他低眸一看,胸口穿过一支箭,似渔夫抛出的长矛挂在车上。他瞪大了眸,仰望火红时,眸眼腾着绝望的火焰。他攀爬着,想用最后一口气,抛出手里的剑,直扎进火红的胸膛。就这一霎,嗖地脖子穿过一箭,他闷哼着咽了气。
嗖——嗖——
一时乱箭齐发,马上的黑影接二连三地倒了。
“快,保护少主!撤!撤!”何离望一眼不远处逼近的生铁盔甲,急跳下马,拖着剑,狂奔向马车。
“驾!”苻坚甩开了手里的弓,嗖地拔开剑,直冲着马车奔过去。
“收箭!护驾!”苻融生怕流矢误伤了一马当先的哥哥,卯足了劲紧追。
何离几乎没遇上什么阻挡,便近了马车。
此时,莫公公已多处挂彩。他跃下马,朝马车赶来,可三个影武直围逼过去,叫他无法脱身。
何离拽起昏躺在马车一侧的明曦,眸子却是恶狠狠地盯着车厢。他扭头看去,秦兵已不过几个马首的距离。他很想不顾一切地冲入马车,斩下那个可恨的头颅。可影武已折损半余,秦兵又逼了过来,他恨得咬牙,却只得扛起明曦,奔逃而去。
影武见势,除了留几人殿后,都奔逃而去。
苻坚跃下马,奔向马车,掀开半挂马车的影武,一头钻了进去。他气喘不停,心更是惊恐未定。方才若非他拉弓及时,她——他扑上前,拽起火红紧紧地箍在了怀里。心还是狂跳,他贴着云鬓长舒一气,又紧了紧怀翼,却如何都觉不够紧。
怀里硬硬的,磕着什么,他松开怀,低眸,才瞅见一个火红的包袱。他这才惊觉昏睡的她也是一身火红。这是身嫁衣!这红似点燃了心头方才熄灭的怒火,难不成是自己坏了他们的花好月圆?妒火,又是可悲的妒火。他不知为何遇了她,傲视天下的自己怎就沦落至此?
一身铮铮傲骨容不得妒火,他直想扭头就走。可就在他扭头那刹,他瞥见白皙脸颊上不自然的酡红,他便定定地坐回去,更是无措地覆上她的额,那是燥热。他再托起玉腕,把她的脉。可就这一眼,他惊地抬了眸,直直地盯着熟睡的靥,双眸腾起一抹水雾。玉腕上的红紫勒痕似掐住了他的颈。他紧紧地把她搂在了怀里,凑在她耳边瓮声道:“再多等一日,哪怕是几个时辰,不行吗?逞什么能?”
话一落音,他更觉焦心的难耐与愧疚。他给她的期限就在当下,她除了逃,还能等什么?
“苻融!”他冲着车窗外喊,“穷寇莫追,回陕县!”
亲卫此时已分作两队。一队由苻融领着,就地护驾,一队由护卫统领领着,追击影武。苻融虽不明这路杀手的来历,可但凡在太岁头上动土,不全歼了,实在难解心头之恨,直捣了这窝贼巢才解恨。他不晓得哥哥怎么就要鸣金收兵了。可只朝马车瞥了一眼,他便恍然,哥哥并非对贼人发善心,而是动静若大了,车里那人的底细怕是想藏着掖着都藏不住了。哥哥西行,之所以舍了颜子峰,而命自己护驾,用心亦在此。
“诺!”苻融领命。
回陕县这一路,苻坚的目光就从未离开过怀里的女子。没有失而复得的欢喜,只有茫然无措的迷惘。他不知,今生还能有多少时光可以如此刻这样,静静地搂着她。他可以饶她,可以救她,但还能爱她吗?王者的女人可以有很多种,镇守东宫的皇后、尊宠荣耀的妃嫔、打理宫殿的女官、还有一切他们看得上却不想娶、不愿娶或忘记娶的无名女子。
她是他的哪一种?苻坚扬指抚了抚她的眉。他头一回不知如何安置一个女子。装作若无其事,眼盲心盲脑盲地依旧爱她、宠她?把她囚做一只金丝雀,把心头绵绵的情丝全锁在床席睡榻上,除了床第缠绵再无其他?饶她性命,保她性命,却再不给她名分情分,甚至再不看她一眼?
想到不见,他的指莫名地颤了颤。他暗叹了一气,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半晌,他阖了眸,轻声道:“孤该拿你怎么办?孤爱不得你,却……”他苦笑:“已经爱了,怎么办?”
黄昏抵了官驿,召来随行的御医。御医无非说是并无大碍,只是中了迷药,怕是要昏睡整夜。
入夜,乌泱泱的,乌云滚滚,轰隆隆的,雷鸣阵阵,大雨倾盆,浇得整个官驿都蒙了一层焦躁之气。
苻坚一直守在榻前,静静地凝着她。有几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她就这么静睡着,于他也是种幸福。至少,他不用纠结该以何态度待她。热嘛,他简直成了全天下的笑柄,比夫差更昏庸无道。冷嘛,他可顶得住她楚楚的眼神?
“陛下,夜深了,您早点歇着吧。连日赶路,昨夜又一宿没睡。龙体要紧呐。”方和候得老远,瞧睡榻的眼神是掩也掩不住的敌意。这个小太监自己都道不清,为何就这般厌恶起这个女子来。他只知晓这个女子就是主子的克星,身家不清白便也罢了,还包藏祸心,这等女子如何容得?他甚至起念过,把他知晓的底细悄悄告知太后,主子心慈,太后可不手软。可一想起当日她新婚,主子在秦龙泉的落魄相,他就犹豫了。从小追随主子,他还不曾见过主子对哪个女子这般上过心。
苻坚歪倚着榻,依旧是那般痴望着,既不起身,也不说话,唯是拂了拂手。
方和杵了片刻,不情不愿地退去了。主子竟是要容她?明明是她害死了真正的颜颜,冒名顶替地骗了全天下,主子竟还容得她?主子饶她,给她活路,她却铁了心逃出宫,与那明曦纠缠不清,主子竟还容得她?这样的女子,不该千刀,也该浸猪笼。主子何等好人,何等英武,哪里容得她这般糟蹋?他恨恨地回望一眼紧闭的房门,平生头一回尝到一丝仇恨的滋味。
自打失了母亲,颜儿从未再睡过一个安稳觉。迷药药劲渐退,她渐渐不安稳起来。她时不时揪起锦衾,又时不时嘀嘀咕咕地说梦话。
苻坚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抚着她的额,凑近她的唇,却还是听不分明。他敛眸,那眼神有疼惜也有无奈。瞧白天那些杀手的架势,若没他庇护,她怕是须臾都活不了。不管他还能不能爱她,能不能宠她,他都离不得她了,除非他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送死。他如何能?一想起白天那柄直杀向她的剑,他的心就突突地疼。
“娘——”
苻坚怔了怔,覆在她额上的手不自觉地抚了抚。
红润的唇角勾起一缕浅浅的笑,酡红的脸蛋蒙上了一抹静谧的微光,颜儿微微偏过头,恋恋地蹭着他的掌心,似窝在母亲怀里酣睡的婴孩。
苻坚禁不住暗叹,像她这样身世的女子,自幼孤苦,这一路磕磕碰碰,该吃了多少苦?她又该多渴望呵护和疼惜?陡然,他的手弹了回来。几乎是同时,他敛了眸,别了脸,便连整个人都弹了起来。自己是个圣人,还是个佛陀?对敌人安插在身边的细作不杀不罚便也罢了,竟还要把她捧在手心,放在心尖疼爱不成?真真是昏了头!
他转身便走,守着她做什么?等着她醒来,是要告诉她,自己爱她爱到不行,明知她是细作,也要既往不咎地继续宠她爱她吗?自己给过她机会,若她那夜不曾踏出未央宫,乖乖地留在自己身边,假以时日,一年半载或是三年两载,自己或许会完全接纳了她。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不止一次头也不回地离开自己。虽然那夜怒斥了方和,但有一句,他并未说错,这样的女子不值得。
他疾迈几步,不耐地一拂珠帘,绕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