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公公却一动不动:“公主可想好了脱身之计?老奴此行是保护公主的,若未安顿好公主,老奴无法回燕国复命。”半晌不见她出声,莫公公便弱弱地抬了眸,唯见她冰雕一般漠然地看着自己。有一瞬,他错觉,眼前之人唯剩得了这身躯壳。
良久,冰雕终是动了动,“即便一切顺利,回陕县亦只剩半日,无论如何都去不成淝水。你不必理会我,径直带我娘回燕国。”
“恕老奴不能领命。蝼蚁尚且贪生,老奴僭越,公主断不该逞这一时之勇。”
颜儿微怔,淡漠地起了身,别眸冷冷瞥向窗棂:“我别无选择。”再回头时,星眸染了轻雾:“你当真以为你的主子想救我?我逃去建康,便能活命?”
莫公公些许心虚地低了眸。
“即便你守着我,凭你一己之力,也救不了我,只会把我娘也搭进去。你若说,他遣你到我身边,不是为了监视我。我半分都不会信你。”颜儿逼近着,定定地看着他,“他监视我,无非为了我娘。如今我给他趁火打劫的机会。”
莫公公紧了紧眉角,僵硬的脸不自然地扯了扯。
“照我的吩咐做,没得商量!”甩下这么一句,颜儿转头踱入内室。
此刻的她似和主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莫公公些许错愕,半晌,才暗叹一气退了去。
翌日上午,扈队入了陕县。武都公苻安亲自出迎,自是免不得一番繁文缛节。待安顿在官驿,已过晌午。
待莫公公领着马韵如离去,颜儿推说水土不服,屏退一众宫人,来了个金蝉脱壳,与小草乔装着出了官驿。既是乔装农妇,自然驱不得马车。主仆二人雇了辆骡车,慢悠悠地出城。
“别耽搁时辰了。该去哪儿,径直领我去吧。”
哪里抵得住迎面如刀的眸光,小草唰地脸红,窘迫地抠着衣角:“我……”
“为什么?”玉靥清淡无波,颜儿无比平静。
“因为我是汉人!”小草顷刻大无畏般抬了眸,片刻,又心虚地垂了眸,“对不起,当初,我以为你是胡人,才……才……”
“罢了。”颜儿别眸,与其说不耐倒不如说不忍,急急打断了她,“我不想听。”
“我爹娘……全家人都是被胡人杀死的。我恨他们。”仇恨夹杂着泪水,小草抹了抹眼,“可是,七七,我没害过你。当日,何离要我杀你,我都没——”
“够了!”颜儿竟是一声低喝,眸子空洞洞的,泛着一抹迷离轻雾。她别过脸,冷冷道:“我本可叫司马復换人,可念着当初被虏,你救过我一命。我不换你。可是,你我往后只是主仆。若是你再叫什么七七,马上收拾包袱滚回月影宫。”
小草噙着泪,闷声点头。
行出城不过十余里,何离便领着影武鬼魅般荡了出来。蒙在黑布袋里,一路颠簸又一路踉跄,隐约似清凉露水滴在了额头,紧接着秋风拂起,淅沥沥地额头一片潮润,月影山?原本死灰般的心嗖地腾起,颜儿不由住步,却被人狠推一把,踉跄着前行。
原来,月影山不过是隐匿在太行山间的一座无名山头,秦燕两国交界,重兵死守,反倒给司马復腾了空隙,觅得了这处藏身之所。难怪当年从邺宫村不过两日便上了山;难怪,当年冉闵兵败被擒、龙城殒命,不过翌日山上便得了消息;难怪孙佩儿被休这等闺房秘事,月影宫也知晓得一清二楚……原来,秦燕一早便是司马復的据点。
时隔六年,再踏上这座山头,颜儿只觉仿佛又回了当年,装在漆黑布袋里,生死难料、蚀骨惧怕。她记得下山的路不下十条,当年戟儿逃下山被陷阱所困,断了腿不说还丢了命。现如今的她已无半点退路。
饶是如此,她却凛然地直了直腰板:“还要多久?我明日一早得赶回陕县,耽误不起时辰。既谈好了买卖,何不拿出点诚意?快给我松绑,取下这套头布。”
“哼……买卖不还没成吗?成了自然给你康庄大道下山。”
何离?印象里,他一直醉醺醺的,醉时糊里糊涂,醒时和蔼可亲,可如今听来的他,冷冰冰的,恶狠狠的,竟似自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上回,他还指使张宛凝行刺自己……颜儿禁不住试探地问道:“何将军?是你吗?”
“哼——”
颜儿听见那人似紧着步子甩开了自己,便几分捉急道:“司马復都不曾下令杀我,你为何要杀我?我与你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
“呃——”脖颈掐得一紧,颜儿只觉双腿拎空着被提了起来,双手被捆绑住动惮不得。脖子似被折断了,入骨的疼痛,半点透不过气……
“公主?公主?你怎么样?何将军?你在做什么?”小草听着也像被绑了起来,套住了头。
“咳咳咳……”脖颈一松,颜儿弓着腰狂咳不止,尚不及透口气,双腿已被人踢得噗通跪到,头也被死死摁住了。
“我看在主公大业的份上,暂且饶了你。你要是敢耍半点花招,我立马杀了你去祭莫愁!”
听见他怒气冲冲离去,颜儿被人拉拽起,又是一路踉跄。
估摸着该是上了山顶,来人却没为她取下套头的黑布,反倒是把她推搡着入屋,又推搡着剥她的衣裙。
“你们做什么?滚开!滚!”颜儿挣扎,死命地甩开来人。
“公主,是我。奴婢给您换衫。”小草弱弱地踱近,心虚地为她宽下腰封……
光亮再一次透入眼眸时,周遭是一片暧昧的玫红,玫红间摇曳的是那对灿若暖曦的桃花眼。虽已然料到,却还是陡然一怔,颜儿难掩怨怒地别了眼。低眸瞥见火红的……嫁衣,她只觉怒火中烧,抽手便想扯落这该死的火红。可双手覆上腰封那刻,她双颊一红,便僵了下来。
那双桃花眼微扬着,原是蘸了蜜一般,可瞧见她这般反应,明曦心虚愧疚地低了头,玉白脸庞涨得通红:“我……我……你别误会,我没办法,为了救你才……”
唇角勾起一缕冷笑,颜儿直勾勾地望向明曦,眼神尽是毫不遮掩的轻蔑。
“杞桑?”明曦岂止是委屈,一双眸子涨得通红,直直说不出话来。
颜儿移眸,却是淡漠地起身,环顾四下,又是一记冷笑。在月影山待了几年,怎不晓得这儿原是别有洞天,还藏了这么处堪称奢华的住所?她瞧也不瞧窘迫的新郎,缓缓踱向案几,一手端起一盏酒,步步逼近了他。
明曦局促地向后倾了倾,却还是避无可避地接过了酒盏。
颜儿瞥一眼窗棂,又瞟一眼杯中凄冷的乌青,刻意微扬声线:“莫说一杯合欢酒,便是鹤顶红,我也只能一口闷了。还有何不放心的?竟还差些看门狗来惹眼。”
明曦这才恍然,伸着脖子瞅了瞅窗棂,不悦地低吼:“退下,都退下。”
外面的人闻声倒不闪避了,竟走到了窗前:“主公有令,今夜我得寸步不离地守在这窗外。少主,得罪了。”
年轻女子的声音?听着还甚是耳熟,颜儿有一瞬失神,顷刻,便是蚀骨的耻辱。她不耐地搁下了酒盏,冷冷道:“今日我若带不回我娘,我应下的事,就此作罢。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杞桑,”明曦慌地起身,酒盏一偏,洒了大半。他微微摇头,难掩愧疚:“他说……洞房后……才能给你。”
“呵……”一记冷笑,颜儿只觉泪溢了眼眶,直勾勾地盯着明曦,“天底下竟还有这等笑话!胁迫已婚妇人,谓之求亲。洞房之后,再予聘礼?我怎知……完事后,你们会不会出尔反尔,说等孩子出世,再给我。孩子出世了,是不是又要等他成人,等他登基?”
哐当……酒盏落了地,明曦哪里禁得住她的质问,噙着泪狠抽一气:“信我,杞桑。你等我,我去去就回。”
瞅着他推开房门,逃也般离去,颜儿无力地瘫坐榻上。
红蜡垂泪,一滴一滴地耗着分分秒秒。颜儿只觉滚烫的热蜡,滴滴都似落下心头,渐渐地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堵住了气门,怎也透不过气,却怎也剥不落这层熬心的茧子。
哐当……气门陡地松了开,颜儿弹了起来,直直地看着顿在门前的身影。
明曦捧着个紫檀木箱在怀,石雕般杵在门口。苍白的脸颊、淋漓的虚汗、凄冷的眼神无不诉说着头先那场残忍冰冷的父子之争。
可颜儿半分瞧不入眼。她的眼神胶着在紫檀木箱上。星眸空洞洞地睁着,渐渐地,染了轻雾,渐渐地,簇了细雨,渐渐地,大雨倾盆。忽的,她疾步,跌撞着奔到门口,一把夺过木箱搂在怀里。她似只刺猬,竖起周身的尖刺,步步避退。退至桌案,她顿了下来,偏着身子下意识地挡了挡,双手颤颤地打来了木箱。
铿——木箱大开,一晕冰冷的白光刺眼。
“娘,呃——”颜儿揪紧心口,乌瞳里那点盈白突突地漂荡在泪湖。指尖颤颤地触及盈白瓷罐,她微弓着腰,抽泣不止,直搐得肩头簌簌。
“杞桑,”明曦不知何时踱到她身前,覆上她的腕带了带。
雷击般甩手,颜儿一把捧起紫檀木揽在怀里,躲避瘟神般连退两步。
手悬在半空,顷刻拧成了空拳,明曦红着眸,满目哀戚:“你……你怕我?”
颜儿置若罔闻,唯是紧着怀翼,又偏了偏身子,刻意避开不看他。顷刻,她陡然回了眸,逼问:“我怎知这骨灰不是假的?”
喉结一哽,豆大的泪珠滚落,明曦噗通瘫坐在凳上。他缓缓地抬起手,卷起袖,手箍着腕子死劲拧了拧,一滴两滴三滴,滴滴诡异的红映着烛光滴落,落地却顷刻融入了墨黑。
星眸颤了颤,颜儿禁不住心虚。
明曦松开手,亮出了伤痕斑驳的手腕,轻颤着哽道:“我怎会骗你?杞桑,我即便骗了全天下,我都不会骗你。”他摁着桌案起了身,踱近一步再一步:“那年亲眼看着他把商贾推下悬崖,我便注定是个恶人。三千多个日夜,分分秒秒都是折磨,得不到片刻安宁。把般若经都念透了,我还是个恶人!”
“杞桑……”明曦睁着那双氤氲雾簇的眸,耷拉的眼角飞起一缕不易察觉的希冀,“直到再见你,我才忽然觉得,我还是我,还是十年前的我。”
“对不起,明曦,我……”回想过往,倘若没有他,她怕早已死了几回了。哪怕他是仇人之子,他却的的确确救过她,哪怕当下他也在救她。是以,颜儿歉意地咬了咬唇,细声又添了一句“谢谢。”
“不用谢我。”明曦松开紧绷的心弦,似长舒了一气。他缓缓伸手,尽是疼惜地拨了拨她额角散落的碎发:“我该谢你,杞桑。”
心陡然一僵,颜儿竟没避他,反倒定定地迎上了他的视线。
眼角似飞扬起来,明曦亮了亮澄清的眸子,眼神尽是缱绻柔情:“你是我心上的拂尘,孽也好,业也好,有你在,我便是干净的,像十年前一样干净。”
双颊没来由地红了,颜儿急忙垂了睑,瞥见他的腕子,便又顾不得地抬了眸:“你?”
明曦急忙摞下袖子掩了掩,解嘲般踱了开,又坐回了桌前:“他要不是就我这一个儿子,怕是再割几刀,他也不会答应。”
“明曦……”
替他包扎好伤口,明曦到底还是问及了若海。颜儿不敢实情以告,只是一味敷衍着说她安好。明曦痴愣愣的,半点不曾察觉。接着,便是熬心的局促。月夜、花烛、睡榻,好不暧昧,两人都低埋着头,静默不语。
颜儿死死地抱着紫檀木箱,心里知晓,今夜逃无可逃。来时已然决定舍了这身皮囊,骗得母亲平安下山,可当真到了这刻,她却浑然豁不出去了。
眀曦涨红着脸,依旧痴愣愣的,唯是眼角余光似有似无地睃向她。
“少主,是时辰了。主公传令,他许下的,都给了,您应下的,该是时候了。”窗外的黑影慢悠悠、冷冰冰地踱过一扇窗再一扇窗。
眀曦雷击般抬了头。那头话音刚落,他已嗖地腾起了身,顺势吹熄桌案的红烛,不由分说地拉着颜儿,拽向了睡榻。
“眀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