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胡人,她不是慕容俊的女儿,她是张重华的女儿,是名副其实的千金公主!”
司马復闻声回了头,灰暗的眸子忽地闪过一道幽冷莫名的寒光。
“千金公主,我是千金公主,我是……”一头蓬乱的长发,一袭惨白的长裙,一张如纸的面孔,活脱脱从坟场里爬出的冤魂。
何离瞥一眼窝在墙角稻草堆的人儿,脸色幽暗,翻了翻火堆上翻烤的野兔腿,冷冷道,“千金公主死了。”
“我是!”张宛凝亮着血红的眸子,哑着嗓子嘶吼。
何离顿了顿,瞟一眼烤得滋啦啦的兔腿儿,起了身。他踱了过去,张宛凝怯怯地缩了缩。他递了递叉着烤肉的枝桠。
“哼……”张宛凝厌恶地一把拂开他的手。
何离倒懒与她计较,却执拗地递了递:“几天没吃了,我不信你不饿。若不是我冒死把那盏酒换成了假死药,你现在已是一具腐尸。”
“你会这么好心?把我从坟堆里挖出来,你分明没安好心你!”
“随你!”何离动气转了身,可迈开两步又回了头,“若不是看在你娘份上,我会救你?”
“我娘?!”张宛凝伸长了脖子,惊愕之余,冷冷摇头,“你骗谁?我没娘!”
“你手上的胎记,错不了。”何离的面色几许哀戚,又踱了回来,俯身直勾勾地瞅着她,“你是冉儿。莫愁尸骨未寒,母仇未报,你如何能死?”
承明殿,夜深了,宫灯雾上了纱罩,一片迷蒙。
小窗初开,帐帱轻漾,剥落的锦衣,凌乱的睡榻,四周满溢着温存褪去的残冷。
散落的发丝缱绻着覆满玉枕,清明还漂荡在潋滟的情海涟漪里,颜儿迷迷糊糊地睁眼,纤纤玉指摩挲着滑腻的锦缎。骤然,她睁了眼,睡榻空空如也,竟不见了枕边人。她顾不得一丝不挂,翻腾着下榻,随手捞起散落的亵衣,草草地裹在了身上。
趿着锦履,她蹑手蹑脚,左顾右盼,在如雾的微光里搜寻着他的身影。她心慌。直到透过珠帘瞧见他端坐案前,悬在半空的心才缓缓落了下来。
他单穿一件汉白亵衣,皓洁如皎皎明月。棱角分明的侧脸,少了平日常见的温润,添了几分冷毅,透着硬朗的阳刚之气。尤是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案上的白宣,那专注的眼神恰似神奇的磁铁石,带着笼络众生的魅力。
她痴痴地望着他,片刻,才回过神来,踱回屏风取来一件衣袍。
余光瞥见她步步靠近,苻坚一动不动。当那熟悉的淡淡清香萦绕鼻息那刻,他敛了眸,眉角亦随之一沉。
颜儿轻轻地抖开衣袍,缓缓地送了过去。
“别碰孤。”
颜儿惊地手一抖,衣袍从指间滑落,滑在汉白肩头,又嗖地落了地。许是穿得单薄,她闻声周身一凛,竟起了鸡皮疙瘩般清冷。他的声音冰冷,仿似他所有的温度都在头先的温纯里燃烬了。
“孤方才的话没说完。”苻坚漠然,眉眼冷冷,唇角冷冷,失了表情,失了语调,“若想留在未央宫,明日一早孤便遣使赴燕国报丧。从此再无蔽月贵妃,亦无颜颜。”
颜儿的心噗噗直跳,和着这冰冷的话语,越跳越急。心中并不是悲,亦或,不止是悲,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当下竟是何心境。没有和亲贵妃,没有颜颜,那她是谁?
“你是抹影子。除了孤与方和,你谁都见不得。见光即——”他微微抬头,水润的眸结了严霜,“死。这是孤的规矩。”
削弱的肩簌簌地抖了起来,颜儿定定地看着他,清冷的眸染了薄雾。
严霜到底些许消融,苻坚暗吸一气,别了眸:“莫怪孤无情,要怪……”他接不下去,怪谁?怪她命不好?他摁着书案嗖地弹起了身,声线些许动容:“你知,孤已仁至义尽。”
是啊,她怨不得他,他本该杀了她,如今却予她生路,她还能苛求什么?他再黑口黑面,再冷言冷语,她都再怨不得他。她再没资格轻唤他的名字,再没资格索求他的爱恋。即便他当真只把她视作圈养在宫的金丝雀,甚至是禁脔,她都再怨不得他。他对她已念足了旧情。泪盈了眶,她死命地仰头抑了抑,轻轻福了福:“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汉白肩头不易觉察地颤了颤,苻坚屈指叩了叩书案上雪白的宣纸:“从邺宫村到未央宫,孤要一字不落。写好了,方和会带你去你的去处。若有半句谎言……”他顿了顿,扭头踱开一步,与她擦肩而过那刻,落寞道:“孤随时都会改变主意。”
泪轰地决了堤,颜儿攀着书案,颤颤地落座。她呆坐着,尚能感觉到紫檀木椅上他残留的体温。她勾起唇角,涩涩一笑。两条生路诠释了他全部的爱恋。虽然她心底隐隐藏着一丝不甘幽怨,她却还是满足了。瞥一眼案几上的御笔,她缓缓地伸出了手。指尖轻抚着笔杆,她仿若看见他伏案疾书的模样。她又笑了。
最终,她并未执起御笔。若是没有母亲,她想她会一边抹泪,一边于这宣纸上倾诉毕生的凄苦。她甘愿匍匐在他的膝下,乞求他的怜惜。甚至,若是他没消气,若是他不信她,她甘愿被禁锢一世,甘愿做一抹影子,甘愿做一个禁脔。可……她瞥一眼指尖,缓缓地凑到嘴边,狠狠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