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小草软磨硬泡地劝说用膳饮药,颜儿就是瘫睡着,木偶一般。她甚至贪恋高热下的浑浑噩噩,如此,无忧无愁,不清不楚。
不知熬了多久,直熬到天地寂灭一般沉静,她包裹在无尽的黑里,迷迷糊糊地浅眠。
咯噔……瓷碗搁落案几的声音,顷刻,苦涩的药香丝丝缕缕地侵了鼻。分明残存一丝清明,她却偏偏一动不动。
睡榻微颤……小草的胆儿是愈发大了……她不耐地翻了身,侧卧着,背对榻外,瓮气如呓:“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说了不喝,走,都走。”
“走?要孤走哪儿去?”
雷击般,削肩一抖,她僵了住,却是痴痴地睁开了眼。
苻坚倚在榻上,淡漠地瞧着这抹背影,顷刻,伸手覆上削肩轻轻一扳……她便翻过身平躺着,一览无余地落在他的视线里。
孤?记得他上回自称孤,是在推她嫁给苻融之时,她不仅是恍惚,更有丝丝隐痛牵扯着头皮,阵阵发麻。
不过瞥了一眼,他便移了眸,端起汤药递了过来。他没俯身扶她,亦没开口说话,唯是端着药静默地看着她。他的手缠着布条儿,粽子一般。
她只觉这团粽子似掐在她的嗓子眼,透不过气。她吃力地摁着睡榻,慢悠悠地撑起半边身子。他递了递药碗,却是别过半边脸去。
迟迟地伸手,她捧过药碗,巴巴地看着他。他却没扭头,清澄的眸漠然地盯着窗棂那头。干巴巴的唇沾上乌青,一丝苦涩一丝甘润,她偏着碗沿便要一口闷下去,肘子却被猛地一扯,乌青四处溢溅。
“先喝粥,空腹伤胃。”他夺过了药,起身踱去案几,又递过白粥。
一场无铜无锣的皮影子戏,二人木木然无声地重复方才的动作。粥又黏又稠,一勺勺舀下去,不知要耗到什么时辰,颜儿噙着银匙咀了咀,垂眸间,粥碗不知不觉竟见了底。她竟有些懊恼,却还是捧过药碗咕噜噜地饮了下去。
苻坚如释重负地起身,接过瓷碗搁落案几,淡淡撂下一句“好生歇息”便往外踱步。
“永玉……”她轻唤,颇有几分怯弱地望着那抹背影。
他不过顿了顿,便又迈开了步。
“永玉,不是你想的那样。不管你在想什么,都不是那样。”她呢喃,颇有几分急切地抠着床沿。
他还是顿了顿,却没回头:“那是哪样?孤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什么,孤就信什么。”
头昏脑涨,翻来覆去的全是谎言,各种谎言,颜儿抠着床沿,紧咬着唇,却张不了嘴。
“哼……”
他竟会冷笑?不,又似苦笑。她猜不透他此刻的表情,便切切实实地慌乱,就这一眨眼慌乱的功夫,他早已疾步而去。
“娘娘,昨夜曲台殿亮灯,淑妃娘娘一早去承明殿谢恩了。”
“娘娘,昨夜平就殿亮灯,德妃娘娘一早去承明殿谢恩了。”
“娘娘,昨夜渐台宫亮灯,庄妃娘娘一早去承明殿谢恩了。”
“娘娘……”
每日清晨,掌门的宫女都似不知疲倦的鹦鹉,饶饶地唠叨。听着分明不是滋味,更有些心如刀锉,可每早,颜儿还是忍不住问。
若清晨是黄连,那夜幕便是甘草,甜中伴着苦,甜只因能见他,苦的却是,有时相见倒不如不见。
他依旧那个时辰来,默默地看着她饮药,又默默地起身离去,然后……穿过一道道宫墙,点燃那些个女子的心房。
“公主,后日便是中秋,这是您入宫的头一场家宴。您可得振作点,无论如何,不能带着病气呀。”
攀着一支孤寂的桃枝,颜儿涩涩一笑:“我大好了,不过大病初愈,有些体虚罢了。不碍事。”
“嗯,那便好,礼服奴婢一早便备好了。您头一回亮相,定要艳压群芳才是。”
瞥一眼小草,颜儿垂睑瞧着腕子上缠绕的麒麟菩提,微微摇头:“挑件素净些的。”
小草撅嘴嘟囔:“奴婢不该多嘴,可宫里都是跟红顶白的。您若再不想想法子,只怕这未央宫要无处容身了。”
“信……他可有回?”颜儿打断了她,局促地抠着方孔麒麟珠子。曾说过,不再信佛,更说过,恨不得把这珠子扔进火里,可如今她还是翻箱倒柜地把它寻了出来。她太过孤寂,孤寂到不得不靠抠着菩提珠,念叨着母亲入眠。菩提渗着母亲的血,即便没有菩萨,没有佛光,她还有母亲。
“奴婢真不懂。您总招惹那和尚做什么?依奴婢看,陛下定是为这个气恼。整个国都是他的,您怎瞒得过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颜儿痴愣愣地盯着她,将信将疑。
“您不会当真对那和尚动了心思吧?”小草左右瞟着无人,便攀着主子的腕,悄声逼问,“那回……他来求亲,我就——”
“休要胡言。”她慌,决然地打断了话,“你且记住,不该你管的,别管。”
暮暮冥色,宫灯摇曳……这碗乌青仿似成了二人唯一的维系。垂睑一瞬,颜儿微微仰头饮下。
“明日便可停药了。孤……”苻坚推了推爽口的甜口,漠然起身离去,“不会再来打搅你了,你好生照料自己。”
“永玉,”她咯噔撂下药碗,雪白的颈微仰着泛起一抹清冷光晕,“我……”她落寞低眉,眉眼惨兮兮的:“我……时日无多了,你能不能多陪陪我?”
轻若无声,却似一记闷雷击得他猛地回了头。他定定地凝着那张落寞的脸,她始终不曾抬头看他,唯是一味地盯着地砖。他禁不住踱近,近了,他愈发看清她的脸,她瘦了,瘦得那双眼愈发灼目。
“说什么傻话?”他站在一尺开外,长者般慈和责备,“谁没个头疼脑热?不都好了吗?”
泪在眼眶里直转,她愈发低埋着头,局促地抠着指,唯是老天爷知晓,方才那句,她竟下了多大狠心才说得出口。她确实时日无多了,即便侥幸不死,接回母亲那日,便是他们分离之时,她只是不舍得他,才想抓住最后的光阴多看他几眼,她只是不舍得他,才不想最后的光景竟还是硝烟冷战。可,他的回应,不痛不痒,更是冷冷冰冰……她不奢望他为她冲锋陷阵,为她挡下厄难,她甚至不奢望他好言安慰,她想要的,不过是他温暖的怀翼,哪怕只是须臾温存。
“呵……臣妾真是烧糊涂了,发这般牢骚。都大好了。”她笑,嫣然地纳襟以礼,“陛下既忙,臣妾不耽搁陛下了。”
他默然看着她,读不懂她,方才有一霎,他分明似窥探到她最无助的脆弱,那里满满的全是对他的依恋,可这刻,全然又不是了。
他迷惘,这个女子不仅叫他赔了一世的柔情,更叫他把君王的傲气全搭了进去,不,是搭掉了男人的尊严。那****去了哪儿,他心知肚明,甚至她为何病,他亦了然于心了。她把他的情、他的心、他的人悉数踩在了这道殿门下,走得头也不回。他却还是舍不下她,自取其辱地送汤喂药,偏还得戴着傲气凌人的面具。就方才,她不过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叫他乖乖地回了头。可当他靠近时,她又轻飘飘地这么一句打发他走。她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从骗取龙门璧开始,她对他忽冷忽热,她对他句句带血,搜尽了世间最恶毒的言语,她只是想折磨他,想羞辱他?
“那你好生歇着。”他扭头就走,在扯断指上的布条那刻,他就决定扭头就走。他不知,他留下还有何意义,她的心都不在他身上,早不在了。他信誓旦旦的三生三世,不过一厢情愿罢了,她半点不稀罕,她稀罕的是梦中念念不忘的那个名,病中非见不可的那个人。若这是他的报应,他打断牙往肚里吞,可他不愿叫人知晓,他噎得有多痛。
岁羽殿,宫灯泛着温馨的红光。
咚咚……咚咚……拨浪鼓摇得欢快,贤妃掂着襁褓里的粉嫩娃娃:“陛下,您瞧,乐儿在笑。乐儿最欢喜父皇了,一见父皇就笑。对不对,乐儿?”
指肚子点了点女儿的脸蛋,苻坚愁思满面,竟是疲沓不堪。
“陛下,莫不是朝堂出了何事?您怎么……愁眉不展的?”
“贤儿,”苻坚起了身,略显歉意,“孤还有事,你们早点歇着吧。”
黑漆漆窗棂角,贤妃倚着墙壁,幽冷地望着窗外:“陛下去哪儿了?”
“回娘娘,陛下没差龙辇,奴婢……不清楚。”
“哼……不清楚?”苍白的脸冷冰冰的,泛着冰霜一般。
“好像是……是去朝颜阁方向。可陛下有没入殿,奴婢不清楚……奴婢……不敢靠得太近。”
“你和曲台殿的丽丫头挺熟络的吧?朝颜阁的消息,淑妃保准有兴趣。你不该帮你的小姐妹立上一功吗?”
入夜的朝颜阁,从来便似一座空殿,冷冰冰,黑漆漆的,毫无人气。
“咦……”方和伸长了脖子,左右张望,半晌不见来人接驾。“呃……”他刚要喊人,便叫主子叫停了。
苻坚摆了摆手,蹙着眉便悄声入了殿。殿,似一处洞穴,那般静,那般黑,越朝里,便越静越黑。一步一步,苻坚愈发皱眉,即便入睡了,至少该留处纱灯。满殿的宫人亦不知被她使唤去哪儿了,一路竟无一人通传。她竟是疯了不成?打从她嫁回秦国,她就歇斯底里,她说的,她做的,她想的,皆不可理喻。
他不由恼火,却又止不住担心,便紧了紧步子。步入内室,只见睡榻空空,他又急又怒,便要转身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