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笨拙地绞缠着玄色腰带,颜儿试着解开玉珏,却死结一般扯也扯不动。
身子一僵,苻坚惊到,却是下意识地覆上她的手止住了她。
炽热的吻,随即冷却。
颜儿窘迫地移开泛着迷离红晕的唇,羞红着脸埋下了头。眼角余光偷瞥着他,她不解,他爱她几何,她或是毫无底气,可他确想要她,新婚之夜想,当下,他……也该是想的,却为何……
苻坚亦不懂,只晓得心里脑里暗涌着千万个惊疑,就是不愿不明不白地坠入这温柔乡。不是故作清高,唯有他自己知晓,眼前这个女子,他竟渴望了多久。可高傲如他,容不得心不甘情不愿,更容不得情不真意不切。此刻,他甚至有种真切的错觉,她突然转变只是愧念作祟,只是想偿他……无心无灵,床第间便唯存欲念,如此,他不要,他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你还病着。”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又贴上吻了吻她的额,挤出一丝微笑。
颜儿尴尬地笑笑,便愈发乖巧地环上他的腰,红扑扑的脸蛋贴了上他的肩:“不过小毛病,喝点水就好。不如,等你议完政,我们去趟雍山吧?”
终是没去成雍山。她一早瞧着倒极精神,过了晌午便又高热不止,直烧得人迷迷糊糊。整整一日,再添一日,反反复复,直急得御医院慌作一团。
岁羽殿,贤妃倚在榻上,搂着襁褓摇着拨浪鼓逗乐:“几位姐姐,不是做妹妹的叨唠。朝颜阁病得紧,若不是我正坐月子,必然是要和几位姐姐一同去探病的。”
庄妃梁可儿咔嚓细啃一口青果,嘴角一撇:“贤妹妹,你啊当真是烂好心。她的底细,大家心照不宣,一来竟把皇后都拉下了马。这早不病晚不病,偏偏一瞧见陛下往妹妹这儿来,便病得紧了。哼……这种伎俩。”
德妃吕玉彤赶忙笑着圆场:“可儿姐姐就是心直口快。贤妹妹说得在理,我们过会儿便去瞧瞧。”
“去之前,得出云龙门请个大夫,一同带去朝颜阁。我倒想验验她是真病假病。”
颜双瞥一眼愤愤不平的梁可儿,掩嘴噗嗤:“这你就不懂了。她的手段我算见识过,毒药在前,她都能眼睛不眨地一口闷下去,何况区区发热?苦肉计嘛,谁不懂?”
噗通……贤妃手一滑,拨浪鼓砸落地砖,脸色煞白。
“贤妹妹,你无碍吧?”吕玉彤急忙起了身,那二人亦跟着起了身。瞅见贤妃着实脸色难看得紧,那仨便逮着间隙告辞了。
到底面上要顾及,三人不情不愿地来了朝颜阁。颜儿烧得正迷糊,苻坚自然无暇顾及他们,随意说了两句客套话,便差方和打发他们走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颜儿如今是医不自医,翌日入夜,总算稍许歇了汗,更是难得地出殿门溜达。落座凉亭,她无力地歪倚着廊椅,痴痴望着那片桃木:“比刚入宫那会,瞧着顺眼多了,新抽了好些叶子。”
覆上她的手,苻坚挨着坐下,只是一味地看着她。她从来不是个懦弱的女子,眼下却虚弱无骨一般,他瞧着心里不只是疼,更是懊悔和无奈。他从不曾见过谁如她这般凄楚可怜,梦浸在泪水里,竟似得不到须臾安宁。她有事瞒他,可,即便凄楚至此,她却还是瞒他,半字都不愿提起。从前,她不会如此,他曾是她最亲最信的人。这份亲信,却被他一手葬送。他悔,却怨不得,更是无可奈何。她分明近在咫尺,他却觉她遥不可及,仿似这一世都再走不进她的世界。
“颜儿,还记得头一回进宫吗?和大哥合奏的那回?”他拂了拂她的发,“你该和我合奏,胡笳……我比大哥在行。”他挤出一丝笑意,笃定地看着她,到底入了正题:“我们就像瑶琴和胡笳,几时都是一体的。无论何事,我总会护你。若有难处……你不该憋在心里。”
偏着头看他,颜儿有些恍惚,可不知是乏力,还是心灰,竟半点没动吐露苦水的念想。她从来都是孤零零的,一路被舍弃,如今连她自己都舍了自己,连命都豁了出去,她不知她还能说什么,又还有什么值得说。星眸涩涩,映着宫灯泛着澄澄的亮光,她忽地一笑,鼓着腮摇了摇头,避重就轻:“哦?胡笳吹得多好?嗯?不如吹一首听听吧。”
心陡地疼,苻坚看着她,她在笑,笑得足以骗了全天下,却独独骗不了他。不知为何,此刻,他竟觉头一回彻底懂了这个女子,她很脆弱,远不及看似的那般坚强。他记起,她曾倚在他肩头,怯怯地说她怕黑,怕死,什么都怕。他却只当这是女子再平常不过的撒娇。他甚至觉得她远比其他女子坚强,别的女子或许少不得自己,可她却不会,即便无他,她照样能活得风生水起。故而,他放心地舍了她。他甚至觉得她死缠烂打,恰恰正因她硬朗,她只是不服输。此刻,他才恍然,她怕是这世上最离不得他的人,而他却偏偏……伤了她,一次又一次,伤到她再不敢靠近他一步,伤到她最凄凉无助之时,情愿匍匐在菩提僧侣的脚下,却独独不会再想到自己。
“颜儿,”他揽她入怀,下巴贴着她的额,滚烫滚烫的,烤得他声音都嘶了,“你听过。在驿馆,每夜……我都在。我一直都在。那夜,去驿馆见不到你,我有多急,你知吗?我想去雍州找你,一直都想。我想把你圈在视线里,远远看着你,默默护着你,于我,已足够。我从不曾放下过你。”
颜儿怔怔地抬睑,定定地看着他,驿馆的胡笳十八拍竟是他?“奏得是好。”半晌,她才挤出这么一句。今生怕是已尽,当初他在与不在,又有何分别?他爱她几何,又有何分别?她懒于再想了,也再没时间去比较和度量。她甚至不愿再听他多谈过往。
“有点冷,我们进去吧。”她耷下睑,瞟见泛着紫红的指盖儿,八月天怎会冷?怕是又发热了,真不想这病竟此般来势汹汹。也好,病死也好,死了,便可心安理得地掀起腥风血雨……
“又热了,先喝点退热茶。”苻坚搂着她,覆了覆她的额,又接过方和呈上的汤药。
她埋头咕噜咕噜喝着,心却早飘去了明日的佛堂,生死一线,她把性命悉数赌在了那人对她的情意上。她输过太多回,这回,若还是输了,她便连命都没了。
他抱起她,缓缓入了殿。这夜,他搂着她浅眠。
她高热缠身,像一团火炭一般。退热茶发作那晌,她淅淅发着虚汗,睁大那双透亮的眸,笑着说:“从前,汉武帝有位李夫人,就是传说倾国倾城的那位。她病了,死活不让武帝瞧见她的模样。她知,病容必是丑的,她想,武帝只记得她的美。好多年后,武帝果然念念不忘她,他那么多妃嫔,唯她得葬皇陵。我用这个故事……骗了苻生。”
她又笑:“其实,李夫人就是傻。记不记得又有何打紧?他再记得她,还是娶了好多好多美人。她却走得那样凄清,病榻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就不像她那么傻。”
“管你会不会记得我,”她嘟嘴,细汗渗入鬓发里,泪却迷了眼,“我只要你今夜陪着我,就够了。”
“你才傻,”他故作轻松地笑,替她拭了拭汗,深情款款,“我怎可能不记得你?又怎可能不陪着你?”
“我爱听,”她笑,蹭入他的颈窝,片刻,蚊子般细声嗡嗡,“即便……是假的,我也爱听。”
他周身一僵,抑着下巴看她,刚想开口辩解这真与假,却见她已迷迷糊糊睡了去。她不信他,纵是他竭尽全力,抛却一身傲气,这般死乞白赖地黏着她,她竟还是不信他。他觉得无力,头一回如此无力……
天未明,苻坚已召集臣子在宣室殿提前议政。东方刚露鱼肚白,他已匆匆赶回了朝颜阁。可睡榻却已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