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倚在车厢一角,颜儿低垂着眸,眼皮直打架,却禁不住思绪如潮,无法入眠。
小草侧睨一眼,枯了眉,这二人真古怪,那秦王中了魔道似的,把她送回房,虽未赖着不走,却毫不避嫌地宿在了隔壁,更遣了亲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院落,十足十禁锢的架势。她也怪,上半夜还嚷嚷着天不亮便得启程,硬逼着自己收拾行囊,哪晓得冷风半夜闯入一通嘀咕,她便消停了。清早,秦王派人来请,她竟半点未曾推却,更软磨硬泡地遣走可足浑毅和冷风回燕。
“公主,你……没许下可足浑啥东西吧?”小草终是按捺不住开了口。
两泓秋水冻凝般,颜儿半晌才幽幽回望一眼,眼神尽是探究,却不言不语。
“公主,他靠不住!”
颜儿冷涩地笑了,望着小草竟似看到往昔的自己,几许无奈地解嘲:“既要哄人替自己卖命,哪有不付出的道理?一切……听凭父皇安排吧。”
“这哪成?皇后吃人不吐骨头,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好了。”颜儿噙着笑,微微摇头,移眸瞥一眼轻漾的车帘,“违心的话,若能派上用场,尽管说便是。我若不开口,他哪里肯乖乖带着若海回燕国?旁的,水来土掩吧。”
“那……秦王呢?”
那笑便敛住,颜儿抬手捂着额,轻柔地揉了揉,阖了目,便再不搭话了。
头几日还担忧,不知他又会有何失常的举动,看来倒是多虑了。赶往京师这一路,除了驿站歇脚用膳,其他光景倒不曾碰面。用膳时,那脉脉含情水润清澄的眸自是避无可避,说不心慌,倒是假的,好在哥哥一路相随,倒减了几分尴尬。
这日已行至雍州地界,又到了难挨的晚膳时分。落脚之处,竟是旧时的东海王府,说熟悉倒陌生,说陌生倒又似曾相识。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心,颜儿环顾房间,窗明几净还是旧年模样,视线移至睡榻便禁不住神色恍惚。
“即便他是帝,我是臣。他割我的头亦可,剜我的心却万万不能……”
便是这句,哄得自己忘乎所以,痴心错付,颜儿冷冷地别过脸,径直踱至妆奁:“小草,帮我梳个双刀髻。”
“啊?你不是说双刀髻太张扬跋扈,不宜……”
颜儿稍稍抬眸,睨了一眼,苦苦一笑:“天下女子都以为梳个堕马髻,惹人怜惜,便可觅得良人。他们哪晓得男人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以鬓为刀,我就是要叫天下人都知,我慕容颜颜不靠男人!”
小草些许怔住,这眼神真有七八分似慕容俊,若叫燕宫的人瞧见,定会释疑,她确似故去的皇太子。
“愣着做什么?”颜儿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娇俏一笑,“动手啊,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铜镜里,依稀见着小草噙着笑小心翼翼地捋着发丝……颜儿反手握着她的腕,明净的眸暗沉下来:“我应过你,那人欠你的,我定为你讨回来。此去长安,我必不会食言。”
小草惊住,急急摇头:“不,我不打紧,她好歹也是皇后,这里比不得燕国。”
颜儿紧了紧手,竟浮起一丝魅惑笑意:“她做下的孽,百死不足以谢罪。我念佛,不杀生,但也容不得她为非作歹。往昔我只有哑忍,而今……连本带利,我必让她还你。”
忆及往事,泪盈了眶,小草胡乱擦了擦:“你对我好,我都知。不要为我分心,你的处境……不安全。”
“他不是口口声声会待我好吗?旁的,或许不会做,当把盾,挡挡影武总该可以吧。”颜儿讥诮,眼神却无比落寞,顷刻,便振了振,“你不是好奇那冒牌的千金公主是何许人吗?今日她是东道主,总该露面了吧。带你看场好戏,赶紧,嗯……”
长空清月,凉亭回廊,露天晚宴,四人皆是心不在焉,有一茬没一茬的,不过叨了寥寥数语。
颜儿瞟一眼苻融身侧空荡荡的坐席,温婉一笑:“素闻千金公主倾国倾城,今日不得见真是可惜。”
苻融的脸色一僵,瞥一眼主座的哥哥,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当日二女争夫,闹得满城皆知,仇人相见那哪成?可,偏见她倾然含笑,心下莫名苦涩,便应得生硬:“不巧她又犯病了。”
“融弟……”苻坚微微摇头,蹙了蹙眉,他二人夫妻不和,全雍州都知,私下不知劝过他多少回,稍稍收敛性情,可他偏是分毫不让。
瞟一眼主座,颜儿沉了脸来,不知为何最见不得他这副老好人的模样,处处与人为善,八面玲珑:“陛下亲民爱民,百姓争相传诵。虽是耳朵都听出了茧子,说实话,我倒觉得,道听途说或许言过其实。如今见来,陛下待弟媳的关切更胜阳平公,避忌礼数后尚且如此,窥豹一斑,陛下仁君之名名副其实。”
清澄眸子里映落两刃黛刀,苻坚冷不丁心怵,开席以来便有意无意地望她,明丽如昔,顾盼如昔,却总觉哪儿别扭。原来……古铜眉宇暗了下来,苻坚自觉心堵得慌,从前每每斗嘴自己无不败下阵来,却乐在其中,而今,那眉眼冰冷,那语气尖刻。黛刀刺破乌瞳,似撕开一道细口,痛楚漫溢,苻坚急急敛眸,笑得极勉强:“公……主过誉。”
颜儿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抿了抿,心却幽幽一虚,既瞧他不顺眼,远着便是,偏沉不住气逞口舌之快,不知情的还道自己不曾释怀,真是此地无银。
子峰打破僵局,笑了笑:“芸儿怕等得心焦了,若不是有喜,不宜跋涉,恐怕早耐不住性子赶来了。好在明日便回京了。”
“我何时当姑姑?”提起嫂嫂,颜儿欣然笑了。
“月份还小,才三个多月。”子峰见妹妹打开了话匣子,问询地望一眼主座,“外婆欢喜得很,上个月便在长安住下了。你回去,他们该高兴坏了,怕是被褥铺盖都准备停当了。”
笑凝在唇角,颜儿不自在地垂眸,转眼,偏过头扯开了话茬:“小草,把我先儿个备下的野参鹿茸取来。”小草置若罔闻,痴愣模样。
身侧未见动静,颜儿抬眸,却见她竟直勾勾地望着偏角的苻融,娥眉禁不住蹙了蹙,便着力清了清嗓子。小草回过神,脸窘得通红。
“取野参鹿茸作甚?难不成……你不准备回家?”
见哥哥三分动了气,颜儿面露难色,倒不是不想回家,只是当下与月影宫势成水火,去哥哥府上,只怕给他们惹祸,影武恐非一座毫无防备的驸马府招架得住。
“颜儿随孤回未央宫。”苻坚与其说是适时解围,倒不如说是趁火打劫,眸光冷毅不容拒绝,“亲兵来报,可足浑毅回燕途中,遇杀手埋伏,若非事先亲卫早有防备,后果不堪设想。宫里才安全。”
子峰忧虑地点头。
颜儿却是不置可否地垂眸,虽则早已打定主意钻入未央宫避祸,以图后招,当下确有几分不情不愿:“陛下待客以诚,我替父皇谢陛下款待。只是明日,我想折走雍水拜祭故人,不能与陛下同行返京,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拜祭故人?不肖问也知是雍水之畔的厉王陵。心下泛酸,苻坚吃劲地抑了抑,却怎也止不住澎湃心潮,竟有几分顾不得君子风度:“孤在雍水给你一炷香时辰。”
颜儿愕然,瞧见那双眸,他怕是又要发癫了,再招惹他只怕是火上浇油。颜儿移眸,顾盼言他:“凉风木槿,暮雨槐花,时下正应景。槐花糕甘醇得很。”说罢,夹起一枚花型糕点,浅浅咬了一口。
紧抿的唇角释了释,苻坚面色淡然,凝一眼那枚笑靥,不动声色地起身,端起御案上的槐花糕踱了过去。
银箸一滑,桂花糕跌落盘中,颜儿心慌,禁不住求助般望向哥哥,哪知子峰视若无睹,反倒扭头与一侧的苻融低声攀谈起来。
“槐花取蕊,这盘该是最嫩的。”
咯噔……满碟晶莹剔透,透着淡幽花香,熏得玉靥悄染绯红,颜儿知,自己怕是又“犯病”了。错觉他对自己爱入骨髓那会,再平常不过的零星关切,也误以为是情有独钟。老天跟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的好,后宫诸妃雨露均沾,却独独落了自己。他的狠,怕是独独给了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颜儿笑了,笑得苦涩,疏离地纳襟为礼:“多谢陛下。”
眉尖儿分明搐了搐,苻坚瞧着倒是面色无异,轻轻夺过颜儿手中的银箸,夹起一枚送至朱唇边:“尝尝。”
绯红愈甚,颜儿不悦地摇头。
“尝尝。”
瞧见主子不依不饶的模样,方和蹙了蹙眉,赶紧使眼色屏退众宫人。苻融直了直身子,便要开口插话,却被子峰一把摁住。
颜儿赌气地仰头凝着,瞧不懂他,那日城楼他如何不是理直气壮地耍无赖?他凭什么理直气壮?他或许收得了天下人的心,却独独收不了自己的。自己没得过他半点好处,即便他曾出手相救,三番四次因他遇险,九死一生,自己还他有余。颜儿蹭地起身,面色如凌,微微颔首,便要告退离席。
银箸被碰落,苻坚一把拉住玉腕,古铜眉宇泛起紫光,难掩窘迫却莫名决然,她的倔强任性不是未领教过,若由着她的性子,只怕今生……紧紧掌心,苻坚压低嗓子:“若不想再叫我扛你,坐下。”
颜儿闷闷地抽手,当着子峰二人的面,虽觉羞窘,却不容自己再让步:“若想再扛我上肩,不是不可以,废了苟曼青,废了颜双。拿废一后一妃的诏书向燕国提亲,我便可替父皇在此应下这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