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奔龙城,师徒二人各怀心事,有意避忌,竟不曾言语。
残云翠岭,夕雾长空,遏陉山笼在迷蒙冥色中,似一抹青黛幽灵。山腰,一冢孤坟隐没在及膝杂草里,坟堆早已塌了半边。
“喏……”可足浑毅努努嘴,眼神尽是不屑。
苍白面色清零无波,眸子亦沉若死水,莫愁直直地凝着坟冢,不悲不喜,不忧不怨,那神色直叫人看不分明。
六年前的月色爬上心头,颜儿瞥向师父,回想起那夜的清冷琴音,平生头一回听得的销魂夜曲,师父该是为墓穴主人而奏。探究地凝着师父,颜儿实在不解,究竟是一段怎样的情缘伤得她感怀一世?又是一段怎样的纠葛恨得她掘坟泄愤?
肩无力耷下,莫愁顺势抱着肩上的包袱入怀,木木地紧了紧:“启坟吧。”
侍从们谦卑地望一眼颜儿,见主子没反对,便操着铁锹涌了上来。
吭哧……吭哧……新翻泥土的潮气,夹杂着断草的青涩,四下弥漫起缕缕诡异莫名的气息。
莫愁一动不动地凝着,那眼神,忽的,有了怨,有了恨,有了痛,两汪死水般的灰暗眸子微微颤了起来。
糜烂的霉味刺鼻,小草拉着颜儿退了退,赶紧递上帕子为颜儿捂了捂。
一袭竹席散烂大半,碎布、白骨……谈不上骇人,却是蚀骨的凄凉。他曾是振臂一呼,号令北方汉人的枭雄。他曾是驱虏万里,灭胡数万,叫五胡闻风丧胆的刽子手。他曾是灭赵建魏,建国立业的君王……而今,他只是一堆白骨,连棺木碑文都无的一搓黄土。
莫愁吞声抽泣,肩搐得簌簌直颤,噗通跪下,一边朝洞穴挪膝,一边木木地揪着挡路的杂草。
这里哪有细作?哪有怨妇?只有一个痛失情郎的凄惨女子。颜儿别过脸,眼眶有些发涩,孟姜女哭长城的悲情亦莫过于此吧。暗叹一气,颜儿恍然,今日没有掘墓,没有夺宝,却是陪一个痴情女子寻夫而来。
“派人寻一口上好的棺木。我们先下山候着。”淡淡撂下这么一句,颜儿转身离去。
“公主,”可足浑毅哪里肯依,拦在颜儿身前蹙眉摇头。
“连口棺木都没有的人,身上哪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颜儿回了这么一句,便稍稍扭过头,朝着痴痴跪在墓前的女子,语气冷淡,“念你痴心一片,姑且成全你。棺木葺坟权作报酬,若你再敢玩花样……”顿了下来,颜儿回眸可足浑毅:“交由你处置。”
簌簌的肩分明顿了顿,莫愁解开包袱,抖开崭新的衣袍,摊在黄土杂草间,匍匐着伸手探入洞穴,捡起一根白骨,颤颤地裹入衣袍……
遏陉山脚,草草扎营,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噼里……啪啦……夜风吹拽着火舌,窜得老高。莫愁抱膝坐在火堆旁,木讷茫然地捡起一根枯枝撂入火堆。
“嗯……”颜儿把水囊塞在莫愁怀里,顺势便挨坐下来。
“谢谢。”莫愁瞧也未瞧来人,拧开水囊,仰头饮了一口,拂袖拭了拭嘴,“我……足足等了……六年。”火苗映落眸底,蒸起一抹水雾,莫愁扭头把水囊递还给颜儿,解嘲般笑了笑:“他欠了我一世,临了,却还是我为他捡骨。哼……这债,来世我定要讨回来。”
师父还是如此,刀子嘴不饶人,颜儿附和着笑了笑,拧开水囊,润了润喉:“我欠你的,今日可算还了一半?”
莫愁微怔,垂眸笑了笑,随手捡起枯枝拨了拨火堆:“两清了。”
沉默,久久的沉默。最终,还是莫愁按捺不住,警惕地瞥一眼四下,细声道:“他……对你好吗?若是……他不会杀你吧?”
他?是指父皇?颜儿抬眸,看来师父并不知相认一事,忆及东明观那幕,双颊微微一红,宫里坊间没少传父女不伦之恋的流言,师父恐怕也被父亲诓了。为了取信师父,颜儿垂眸,神色落寞委屈,十足十的小弃妇模样:“谈不上好坏……到哪儿不是一枚棋子?”
莫愁探究地瞅了一眼,若海只道她已投靠慕容俊,叫自己小心提防她。敛眸瞟向火光,莫愁又是静默下来,隔了半晌,才淡淡道:“你怎么都不问?”
问什么?问冉闵?问月影宫?颜儿倒真真漠不关心,便是此来寻玺,也不过是看在母亲份上,不情不愿而来,心思早在那日便飘去了汾水,收也收不回了。
“你若想说,自然会说。”颜儿抱着膝盖,歪侧着头,乖巧地笑了笑,“那夜的十八拍,是我平生听过的……最曼妙的曲子。”
莫愁的脸暗了下来,哪怕火光映照下,还是沉沉地暗了下来:“弹得好,只因我苦过蔡文姬。她有曹操赎她回国,而我……”莫愁仰头望向清冷的夜空,零零点点的繁星耀得泪光迷蒙:“十三岁入宫,便被石虎相中。我……远不及你走运,苻生再残暴,却也真心待你,况且,你还有苻坚,还有慕容俊。”扭头望一眼颜儿,眼神尽是艳羡,莫愁落下泪来:“苦苦熬了七年,心都死了。那席夜宴,我这个……奶奶辈的女官……”欲言又止,莫愁羞赧地垂下头,“那是他的庆功宴,他才十七岁,便独当一面,所向披靡。你没见过,你若见,只怕也会像我这般中了巫蛊。”
我……走运?心底苦笑,却无心反驳……宫闱孽恋,无外乎乱伦偷情,颜儿不觉惊奇,亦半点不好奇,把头搁在膝盖上,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听她诉说沉寂多年的情事,苦若今日,她怕是需要倾诉宣泄。
“明知海誓山盟是假,却全信了。”莫愁苦苦地笑了,手中的枯枝木然地在地面上划着叉叉,“我……怀孕了。”
颜儿到底是一惊,愕地直了直身子。
啪嗒……泪落黄土,莫愁顿下手来,咽了咽:“只得逃出宫,可他……”
“他始乱终弃?”颜儿忿忿,捏紧了空拳。
莫愁瞅一眼颜儿,落寞一笑:“他不敢留我在邺城,只说送我回老家。我们生了个女儿,取名冉儿。那是他的姓,那时,世人都还不知他原来姓冉。”
松开拳头,颜儿静了下来:“那你怎会入月影宫?为何他当权了,你也没下山找他?”
“听说他娶妻,我抱着孩子冒死潜入邺城,才知他去了洛阳。”眼眶里泪水直打转,莫愁紧了紧手,嘎吱,枯枝断作两截,“我们吵得很凶。他赶我走。那刻,我总算懂了,我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女人,连带着我们的女儿也见不得光!”她越说越气,握住枯枝的拳似紧得出水来:“那个姓董的女人,太狠毒,派人追杀我。我一个女子,又不懂武功。他却全然不管不顾我。女儿……没了……”
莫愁呜咽,索性把头埋在膝上,闷声抽泣起来。颜儿起身踱近,揽着莫愁的肩往身侧拢了拢。
莫愁猛地抬眸,反手扣住颜儿,凄切道:“我说这些只想你知,他负我至深,我恨过怨过,却终是过不了自己。那年,他兵败,我可以下山见他最后一面的。可,我……”哽了哽,莫愁夹着哭腔:“实在咽不下去这口气,我怄气,以为怄得过去,你见到了。我如何怄得过命?”
莫愁直勾勾地凝着颜儿,只叫把那人一眼看穿了:“那日,你和可足浑毅的话,我听见了。你想去汾水。你也非去不可!否则你便会像我一样,受尽煎熬。你若想去,我帮你!”
颜儿懵住了,只道她吐露心声,不料她转了大半个弯却是志在自己。自己想去汾水吗?想去吗?纷乱的心半点都经不住拷问,想,如何能不想?站在城楼望穿秋水地等了足足一月,却是音信全无,叫自己如何不想。可,去又有何用?没有通天的本领为他退敌,更没理由忤逆父亲,自己只为夺玺而来。
“自那年,我就再未见过冉闵。另一块玉璧,我全不知情。之所以和慕容俊推说龙城,一来想拜祭他,二来若在邺城,我实难脱身。”莫愁揪紧颜儿,细声快语,“我帮你,明日我便对可足浑毅说,折去汾水寻璧。如此,两全其美。我能脱身,你也能去寻他。在秦国,可足浑毅也耐你不何!”
这一揪,揪醒了自己,眼前的女子,可是幼时守在病榻前连夜照顾自己的师父?可是雍水飞马来救自己的师父?颜儿垂眸,三分心动褪去了,却涌起七分心寒,无力地抽手,默然地起身。
“公主,”莫愁起身,抑着愧色,福了福,扬声道,“民妇说的句句属实,西去秦国临晋,可找到您要的东西。”
颜儿顿了顿,却未回头,冷漠地复又迈开了步。西去秦国,自是能去战地寻他,可,此番分明有诈,不说其他,单是自己腰间的虎符,便失了用处。没了三千死士,自己拿什么扼住她的脖颈引路月影山,自己又拿什么去剿平匪山?她怎会不知玉璧下落?怕只怕那块玉璧早已是司马復的囊中之物。她引自己去秦国,莫不是请君入瓮?以自己为饵,要挟父皇交出冉董氏进献的玉璧?心乱如麻,颜儿捂紧腰间的虎符,些许举棋不定,搏与不搏,只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