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瞧也没瞧妻子,自顾自地绕开她径直踱去内殿。
“坚……”苟曼青蹭蹭几步奔过去,一把揪住丈夫的胳膊,几近哀求,“别这样对我,好不好?我错了,我知错了。这些日子,你既不见我,也不允我来见你。你可知,我有多难受。”
苻坚冷冷地拂开她,头也没回,却是苦笑:“以德报怨的事,孤做得多了。唯这次,孤万万做不到。你是孤的妻,为孤生儿育女,操持后宫,孤敬你重你。若你知错能改,孤……看在宏儿份上,亦会原谅你。可……”
“我知错了,我改,我改。我知,我做得过分了。我只是……怕,你看她的眼神,让我怕。还有宏儿,宏儿叫她……娘,我……你们对我有多重要,你知吗?我应你,我改,改!”
“你再不用怕了。”苻坚茫然地凝着黑漆漆的殿门,声空洞洞的苍凉,“孤……或许,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这……辈子。”
苟曼青怯怯地伸手,又缩手,心中盈盈的痛夹着一丝隐隐的窃喜,她终于彻彻底底地从我们的世界消失了。双手紧紧攀住丈夫的手,苟曼青面露一丝希冀,恳切道:“我改!开春……臣妾就张罗……选妃。燕瘦环肥,只要陛下您欢喜的,臣妾应您,臣妾当他们是自己的亲妹妹——”
剑眉陡蹙,苻坚不耐地甩手,狠一扭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妻子:“你把孤当什么?你知错?这便是你的知错?你若知错,慕容俊为何会知他娶的是雍泉郡主?啊?”
被丈夫甩开,苟曼青已是满怀委屈,当下一阵心虚,却矢口否认:“陛下,您把臣妾视作什么人?泄露她的身份,可是会危及邦交社稷的。臣妾再不肖,也懂得识大体,臣妾不会——”
“呵呵……”苻坚稍稍仰头笑得凄苦,“同床共枕三载,孤今日才算认识你。给你跑腿的奴才都招了,你在孤面前还能装得出这副模样。孤……”
苻坚扭头,语气冷凝:“看在宏儿份上,不动你。你苦守闺阁五年,只为等孤,孤对你本是心存愧疚。而今,你毁了孤今生至爱,孤一切都还你了,绰绰有余。从今日起,无召不得踏入承明殿半步。”
迈开几步,苻坚顿在殿门口,不曾回眸,依旧冷冷道:“几时,孤见得到她,几时,孤才会见你。”
咯噔咯噔……他的脚步越行越远,苟曼青只觉眼前越来越模糊,想叫想哭,可双腿一软便瘫倒在冲上来搀扶的近侍怀里。
燕国驿馆,颜儿抚腮望着满屋子御赐之物,清眸冷淡更胜枝头凝结的冰霜。
“小姐,终于可以叫回你小姐了。你不知我多自在,呵呵。”小草捧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送了过来,“嗯,往年除夕,我都是一个人,今年,终于和你一起过了。呵呵……”
颜儿振了振,挤出一丝笑意,接过瓷碗,凑近闻了闻:“真香,看在你厨艺好的份上,以后每年除夕都和你过了。”
“呸呸……”小草急急拍嘴,堆满了笑,满目艳羡,“你啊好福气,有夫有子,自然是阖家美美地团圆。我一个下人,凑什么热闹?”
分明瞅见颜儿面色一沉,小草挎着颜儿的臂弯,劝了劝:“我都瞧见了,燕皇气宇轩昂,除了年岁……稍稍大了些,其他都是顶好的。最重要的是,他对你好,比苻坚强上百倍。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
句句在理,颜儿却不想听,又振了振,竟噗嗤一笑,堵住了小草的嘴:“行了。你几时当起媒婆来了?唠唠叨叨的,像个老婆子。”
小草面露赧色,撅了撅嘴。
哐当……门忽的开了。风虽大,却能把门栓都吹掉了?小草正觉奇怪,起身去应门,刚踱开两步,便警惕地退了回来,护在了颜儿身前:“你来做什么?”
冷风这般模样着实骇人,黑漆漆的夜行衣缀满雪花,那瓣铁面蒙了冰凝,泛着地狱才有的冷厉之光。尤是他亦步亦趋,面无表情,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颜儿不放,真叫人胆战心惊。
心头咯噔,颜儿却拂了拂小草,稍稍摇头,对着黑影子冷冷道:“除夕,若是来讨汤圆的,尽管坐下。若是找茬的,去找你的头,若海。她可没说要我的命。”
“我是来找你的。”
颜儿到底有些心慌,这般光景,院里人少,他才能明目张胆地进了来,若他对自己不利,自己却是连出声呼救都不行。不单他见不得光,自己……也见不得光。
“何事?”颜儿故作镇定地捻起银匙,浅浅抿了口汤。
“跟我走!”
绝决一声惊得银匙磕落碗沿,颜儿和小草对望一眼,不明所以。
“跟我走!月影宫,你尽管放心,我保你平安。跟我走!”
他念念叨叨便是这句“跟我走”,那模样却是几许歇斯底里,直叫人心里发毛。
颜儿镇了镇气,推开瓷碗,淡淡道:“你莫不是饮酒喝醉了?影武营有多少人?一千?两千?三千?想来,你比我更清楚。莫说我现在胜券在握,便是走投无路,我又怎会跟你走?”
“你只有跟我走!你信我,你若是进宫,你必会后悔的!”嘭——冷风双手扑在桌案上,一双眸子雪亮地凝着颜儿,“你放心,我没安什么坏心。你若想回长安,想回去找苻坚,我送你去!”
颜儿愕住,星眸睁得大大的,铁面边缘的烧痕,那丝丝暗红都瞧得分明,心没来由地一紧,垂了睑:“若是叫若海知道你这番话,你难逃一死。念在你帮过我,我不会泄露半句。你回吧。小草!”
小草应声便踱近黑影,请他出去。
“跟我走!”还是这一句,冷风满脸绝望,“听我一句,我是为你好。你不能进宫!”
“够了!”昧心地强留燕国,本就憋了一肚子苦水,颜儿哪里经得住他这般“走走走”?倔强的火星溶入眸底,颜儿站起身,逼近冷风一步,冷冷道:“沉入冰窟那刻,是你把我拉起来的。我有多冷多怕,你清楚得很。爬上岸那刻,我就对自己说,这辈子,决不能再这样窝囊地活,绝不!”
星眸沾了泪,颜儿别过脸,愈发绝决:“苻坚坐拥万千军马,我都没随他走。你,更不可能!今生,我只信自己!世人都会弃我而去,我唯信自己!你走,即便燕宫是刀山火海,我也认了,我绝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