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再添点鹅毛大雪,天地间莫说有多清静。嘎吱嘎吱……心急火燎的脚步打破了这片清静。
“主公,求主公三思啊。少主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您就这么一个孩子,切莫——”
“行了!”冷语敌不过眸光的冰冷,司马復蒙着面,眉间簇着怒气,“还不都是你惹的祸!”
“我……”若海愁苦地沉下脸来,麻着胆子怯弱道,“復,我总觉得这事……伤阴德,要不……算了吧?”
“算了?”司马復扬了扬声线,难以置信的口吻哼道,“白虏和牲畜无异,有何伦常可言?要不是你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居然以死相逼,我饶得了她?”
“復,你也知孩子的心思。要是让他知道了,我只怕他又要做出什么傻事来。他也到了婚配的年纪,难得有个……中意的,不如……当是成全孩子吧?”
“混账!”司马復一把揪起若海的领口,眸子瞪得滚圆,“白虏生的孽障也配?啊?我司马家的媳妇,得是地地道道的汉人血统。我受的苦,你看得见!难不成你也想我们的孩子受同样的苦吗?啊?”
若海泪汪汪地耷下头来。
司马復松开手,别过脸去:“他好不容易答应我复国,好不容易……此事,不得向他提半句,烂在肚子里。否则,你莫怪我无情,连你都杀!”
清晨的燕宫,缀着零星雪花,慵懒得似闺怨的少妇。凤鸾殿,可足浑皇后捧着一撮松子,随意捻起一颗扔进鸟笼,幽幽地瞅着芙蓉鸟啄食。
“姑母,对不起。”可足浑毅深鞠一躬,低埋着头,瞧不清楚表情。
“模样……怎样?可比得这丝雀?”
玩味一句却是酸涩无比,可足浑毅直起身,微蹙着眉,倒没开口。
只肖这一眼,可足浑皇后沉下脸来,不耐地挥手一扔,松子零碎着撒向鸟笼,惊得鸟儿啾啾直叫。
“姑母,皇命难违。望您体谅侄儿的难处。”
可足浑皇后不置可否地轻笑,搓手拭了拭:“我这不是已经让她平安进京了吗?我本也没想非杀她不可,皇上可是圣君,不是随便哪个女子都能受宠的。我不过想给她个下马威罢了。”
可足浑毅并未舒口气,眉头反而愈发紧蹙,姑姑的性子自己如何不知?她明知皇上一心想以和亲和缓西边的局势,却还是按捺不住妒火。连大局都不顾,可足浑毅暗自叹气,此等妒妇亏得是自己的姑姑,若非为了维护家族利益,此等后宫争风吃醋的把戏,自己真真不屑搅和。
待侄儿退下,可足浑皇后悠然落座,随意指了个宫女:“你,听说你那家嫂是市井有名的长舌妇。如今倒派上用场了。过来,对,过来。”
宫女愣愣地贴近,被主子揪住好一顿耳语,临了,直惊得瞠目结舌。
“可听明白了?”可足浑皇后睁着杏目,抬头纹嗖地爬上了额。宫女连连点头,怯生生地急忙退下。
“来人呐。去,祁嬷嬷昨日摔碎了我的花瓶,念她年老,板著两个时辰,以示惩戒。还有,罚完了,带她来见我。”
近侍呆在原地,眼见着主子起身踱进内室。这祁嬷嬷可是打小伺候主子的奶婆子,平日里可算是这凤鸾殿的二主子,怎的说罚就罚?况且,冰天雪地的,她又一把年纪,罚站两个时辰,腿还不冻坏咯?
邺城东郊,官驿,颜儿心事重重地抚着瑶琴,不几日便是除夕,燕皇召自己腊月二八入宫面圣,时日竟过得如此快。已然痛下决心,临了,颜儿却还是踌躇,还是神伤。
天生万物,命各不同,为何苟曼青、颜双那样的女子,善不善,柔不柔,幸福却来得唾手可得?而自己,步步艰辛,几乎是踩着刀刃熬过来的,与人为善,讨人欢喜,却到头来步步为命运所弃。自己也有血有肉有心有情啊,回头望前尘,连自己都禁不住自怜,却为何得不到他一丝怜惜?得不到命运半点眷顾?若他头也不回,就这么弃自己而去,自己犹可怨他,甚至恨他,却为何偏偏又要回头?虽则于自己,他的回心转意已毫无意义,却逼得自己连怨连恨都做不到。余下的数十载昭华,不是虚耗在自怨自艾中,便是淹没在与命运抗争的硝烟中。
眼眶酸涩的疼,却已无泪,颜儿抽开手,深吸一气,竭力振了振:“你……见到明曦了?”
“嗯……”小草嘟着嘴,轻叹一声,“可他不肯走,一定要等你入宫平安才放心。”
唇角微翘一丝苦涩弧线,颜儿微微摇头:“小草,为何好人的好,总有残缺,而坏人的好,却毫无保留?这好,其实谈不上好,这坏,也谈不上坏。我如今才懂,世上并非只有是非黑白,却还是有灰的。”
小草不解,自然开不了口。
“小草,”颜儿仰头,对着小草恋恋地伸出手来,“你可知,我今生最悔什么?”小草覆上她的手。
“我……亲手扔掉了那把剑。像我这样的人,只配用剑,不配戴玉。我命里注定就是红颜祸水,与命争,终是争不过的。”
“七七……”小草拨浪鼓般摇头,一脸凄苦,却不知如何宽慰。
颜儿笑了,笑得凄冷:“从今儿起,我不争了。妖女就妖女,坏就坏。我就为自己而活,为你我而活。”
“不,你不坏,一点都不坏。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那些人为善,不过是施舍钱物罢了。你不同,七七,你是豁出性命地为善。”
“所以才傻嘛。”
若是可以,颜儿真想掏开心窝子与小草谈心,彻夜谈心,直把心口憋了这么多年的苦水都倒将出来,可偏偏来了不速之客。
颜儿上下打量着苦口苦脸的老婆子,眸光悉数落在那屈膝并也并不拢的双腿上。
老婆子边捶腿,边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奴怨呐,伺候了她几十年,不过碎了个花瓶,竟差点要了老奴的命。”
“祁嬷嬷,你的遭遇,我也同情。可你毕竟是皇后娘娘的人,我……爱莫能助。”
这冰冷的话丝毫未叫祁嬷嬷知难而退。她反倒又推了推案几上的火红嫁衣,捉急道:“公主,天地良心呐。老奴没安什么坏心眼,老奴不过想,若是公主您得了圣宠,她必会收敛些。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有几天好日子过。”
颜儿冷瞥一眼嫁衣,这绣花样子,即便数十匠人赶工,也得耗上个三两日,这般有备而来,怎像一时激愤报复主子?
祁嬷嬷眼珠子一骨碌,似猜到了颜儿的顾虑:“公主,这件嫁衣是老奴从宫里偷来的。不瞒您说,这是六年前,梅妃娘娘受封前预备的嫁衣。”
颜儿未接话,悠然抿了口茶,后宫各嫔妃的底细,若海悉数为自己摸清了,却从没什么梅妃。
“说来啊,这嫁衣也晦气。怪只怪梅妃娘娘心气高,想邀独宠。您瞧这嫁衣,便知这是汉人的款式。这呀,还得从皇上年轻时的那段往事说起。”祁嬷嬷故弄玄虚地拖长了声线,“您肯定也知宫里最受宠的是云夫人。云夫人不善于行,之所以得宠,全因眉眼三分似一个女子。”
“哦?”颜儿搁下茶,清零一笑,似提起了兴致。
祁嬷嬷愈发来劲,也顾不得揉腿了:“这在宫里也算不得秘密。皇上二十出头,还是世子的时候,去赵国游历,听说,恋上了一位汉女。也不知怎的,那女子没随皇上回来,皇上召集了近百名画师为她作画。于是,便有了宫中那幅‘神画’。”
笑爬上眉梢,颜儿暗舒一气,慕容俊也算性情中人,长情之人不至于太坏,想来自己的日子不会太过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