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郎中果真留了下来,白日里,不是与何离对酌,就是缠着跛老头下山脚采药,夜里只顾对着瓶瓶罐罐琢磨得出神。若海头几日还吩咐刀儿寸步不离地监视,见老头倒也安分守己,久而久之便也淡然了。
老头虽和气友善,却打死不肯透露自己姓甚名谁,终是怕累及家人吧。也不知是哪个孩子淘气,戏称他作“白头翁”,老头倒乐呵呵地应得顺溜,于是这名便传开了,大伙索性称他白老头。名字已然是这月影宫最大的禁忌,最大的奢侈。
反反复复地折腾了七八日,七七总算大好了,只是小拐还是些许痴痴愣愣。
“哎……”七七无精打采地坐在榻上,唉声叹气。
六儿蹦着贴了过来,捎了眼关切,道:“师傅怕你过了病气给大伙,这些日子才让你和她同住的。师傅从不与人同住,叫你搬回来也是没法子的事。”
一撅嘴,七七愁苦地凝着六儿,道:“我不是为这个,六儿姐姐,小拐她……还没好,她不会出事吧?”
一愣,六儿轻舒一气,淡淡说道:“她胆小是出了名的,怕是吓破胆了。这性子……哪里能做玉兔?出事是迟早的事。”轻描淡写这么一句,倒半点不似出自八九岁的孩童之口。
七七不解地望着六儿,愈发苦闷,不由耷拉下头来。
摇摇头,六儿扶膝起身,迈开几步又扭头道:“七七,别说我没提醒你,玉兔的事……你还是少理,理也没用。有空还不如背背诗经,你落了那么多课,光靠每日早起一个时辰就能补上?”
一怔,七七鼓了鼓腮,支吾道:“慢慢背……总能赶上的。”
眉头一皱,神色倒颇似莫愁,六儿不耐地往回踱了一步,端着大人的架势训道:“师傅说了,月娥营是绑在一块的,你若不好,只怕会累了大家。师傅对你这么好,你可得争气才行。”
七七咬咬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依旧不明这日日习诗经、识音律到底作何用,但六儿说的没错,无论如何该努力才是。
暖春,清濛空气夹着淡淡花香,啾啾鸟语空灵轻快。莫愁打开窗棂,撑起窗棱子,展开双臂,闭目深吸一气,任清风花香袭入琴室……姑娘们痴醉地深呼吸。
思绪一瞬飘回静谧禅林,七七仿似瞧见了母亲的笑靥,嘴角不禁微扬,顷刻,双眸却是一红,凄凄地耷下头来。
莫愁瞧在眼里,柳眉微微一蹙,顺了顺容颜,一边朝九霄环佩踱步,一边缓缓说道:“远古五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徽羽,加弦文武,合称七弦。七弦既已识得,从今日起我便教大家音域和指法。”
姑娘们皆面露喜色。一一满是希冀地凝着莫愁,一瞬,又禁不住愁闷地问道:“师傅,早前习琴时便听说,瑶琴技法不下千种,我们还得念诗,又得习萧瑟胡笳等各色乐器,这何时才学得完?”
唇角一翘,莫愁凛凛地扫了眼四下,淡漠说道:“两年……你们只有两年。一一……你既已有些底子,你便该少半年。”
“啊……”愕然,姑娘们不由七嘴八舌地惊呼起来。
眉角微蹙,莫愁扬手不耐地隔空压了压。琴室一瞬鸦雀无声。
“师傅……”七七深吸一气,撅着小嘴怯怯问道,“那……两年后,我们学什么?”众人皆是一凛,惴惴不安地凝着莫愁。
眸光瞬即幽寒,莫愁定定地望着七七,薄唇不自然地扯了扯,半晌,淡淡道:“你们……自有你们的去处。”
眉角一枯,莫愁接着道:“既已说开了,我不妨直说,今日所学不仅关乎明日的性命,更关乎主公的大业,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明白了吗?”姑娘们似懂非懂地痴痴点头。
屋外忽的传来喧嚣打斗……
嘎吱——
琴室的门被推了开,跛老头愣头愣脑地探头张望,些许焦急些许歉意地唤道:“娱灵大人,何将军和若海打起来了,劳您去劝劝。”
“知了,这就来。”柳眉一皱,莫愁不耐地扫了一眼,回眸一凝,拂了拂手,淡淡道,“一一,你领着大家继续。”嘎吱——莫愁掩好门便踱步入坪。
“这是怎么了?”六儿伸长了脖子往窗棂细缝望去,喃喃道,“难不成还是为了拐子的事?”
一一端着架子,凛凛道:“六儿,闲事莫理……”
心头一沉,七七忧虑地望向房门,时下一一所言已半句不曾入耳。自戟儿出事,小拐便不曾开口说话,唯是痴痴傻傻地呆坐榻上,夜里还曾失禁几回,惹得玉兔营众姐妹嫌弃。足足半月不见起色,若海渐渐失了耐性,便要揪小拐逐出玉兔营。何离打死不肯,两人免不得争锋相对,竟惊动了主公司马復。难不成主公也不要小拐了?心揪乱,七七撅着嘴,慌乱地抠着手指。
坪里,若海转身一旋,绕开何离,眼露得色一笑,伸手便去揪呆立一侧的小拐。足尖狠抵青石,何离飞身一转,伸拳向若海的面门击去。拳势夹劲风,扬起鬓角碎发,若海顾不得小拐,跨后一步偏头躲闪,一手纠住铁拳,一手回掌……
嘭——左肩被迎面一记狠拍,何离不由身子一晃,好在马步扎实稳了下来,拳峰一转揪住若海的腕子猛然一甩,左腿一抬离若海腰际不过指余却收了回来,忿恨道:“好男不与女斗!”
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发髻都些许散乱,若海扬手拂了拂发鬓,幽幽直起身,冷冷瞥了眼小拐,哼道:“为了个胆小如鼠的丫头,你竟敢忤逆主公?你是活腻了,我虽敌不过你,可我营下的影武……处置十个你也不在话下。”
唇角紧抿,何离轻蔑地瞟了一眼,并不理会,转眸掠过一丝轻柔暖风,招招手,道:“小拐,过来……”
鼻翼微颤,小拐哆嗦嗦地吸了口气,足尖怯生生地挪了挪,终是僵了住。
“嗤……没用的东西!月影宫不养废人。”若海一瞧小拐便火上心头,又要冲将过来。
“唉……”一把拉住若海,莫愁清柔一笑,劝道,“丫头就是胆小了点,前儿个我问过白老头,这身子骨好得很。”
“莫非你也敢忤逆主公?”不耐地甩手挣开莫愁,若海冷言冷语,旋即似记起什么,轻蔑之意愈甚,一记蔑笑,“这一开春,奸贼冉闵竟称了帝,魏国……哼……笑话!难不成你是惦念着那旧相好,妄想做……娘娘?”
“你——”
脸涨得通红,下颚微颤,莫愁深吸一气强压怒火,斜睨一眼若海,余光又扫了眼何离,唇角一翘,傲慢道,“为了圆姐姐的娘娘梦,我这不都把命豁了?姐姐竟还如此猜忌,叫我情何以堪。主公的确说过,无用之人必弃之。可这丫头有用没用,尚言之过早。”
眸光一敛,若海定定地瞅着莫愁,这女人向来眼界高过眉,对何离粗鄙嗜酒嗤之以鼻,今日却……唇角一嚅,若海蔑然冷笑,倒似等着莫愁继续。
莫愁不慌不忙地踱近小拐,俯身牵起瑟瑟发颤的小手,既不瞧若海也不瞧何离,自说自话:“姐姐若是放心,大可交月娥营照料几日。若这丫头还不开窍,到时再遣不迟。”
油灯微漾,月娥营空气冷凝,众人齐刷刷地盯着莫愁身后的小拐,眸光尽是不屑怨愤。七七却舒了口气,噙着一丝笑定定地瞅着小拐。如芒在背,小拐低埋着头,眸光依旧些许呆滞。
“师傅,这丫头都不会起夜,竟尿床,这等人怎配与我们同榻?”九儿直挺挺地起身,微昂着头,一脸傲慢。
莫愁却不动怒,反倒宠溺地睨了眼九儿,柔声嗔道:“你这孩子没大没小。”九儿撒娇般努了努嘴。
七七抬眸瞅了眼九儿,心底竟涌生一丝羡慕,这月娥营里数一一、六儿和九儿最得宠,从取名来看便知六儿和九儿是得了偏宠的。而一一全因年纪稍长较为懂事,加之才华出众,才得了莫愁额外关爱。对这群没爹没娘的孩子来说,师傅的一点关怀弥足珍贵。
瞥了眼愣着出神的七七,莫愁轻笑道:“七七,由你照看小拐如何?”
蹭地站起,七七乖巧地笑了笑,瞅着小拐定定点头。
“去……”莫愁轻轻推了推小拐。瞧着小拐怯生生地朝睡榻挪步,莫愁复又补道:“七七,好好照顾小拐,三日后她若还不好,这月影宫就留不得了。”
呆滞的双眸掠过一丝惊恐一丝希冀,小拐痴痴僵了僵,一瞬又缓缓挪步。
翌日清晨,玉兔营习武场……
何离皱着眉,难掩的焦虑。若海双手环抱胸前,将信将疑地睨了眼木栅一角簇头低语的两个小人儿。莫愁唯是抿唇笑笑,唇角浮起一丝得意。
片刻,七七牵着小拐走上前来。小拐低瞥一眼七七,恭顺地朝场前的三人福了福,道:“师傅,小拐都好了,今日就能练功了。”
眸光一亮,何离惊喜地望了眼莫愁,捎了眼感激,便几步迎上前去,揽着小拐往习武场踱去。从若海身侧擦肩而过那瞬,何离尚不忘扯唇一笑,几许得意几许轻蔑。
若海瞪大眸子,胸口微微起伏,片刻,顺了顺,不耐地瞟了眼莫愁师徒二人,甩手离了去。
师徒俩循着石阶默默踱步,半晌不语。余光扫了眼身侧,莫愁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小拐的心病白老头都治不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愣,七七抬眸望了眼师傅,嘟嘟嘴,些许落寞地说道:“小拐没病……只是怕若海……不敢留在这儿。她以为病了就能离开这儿。可是她不晓得,她哪里能活着离开这儿。想活……想戟儿……病就好了。”
一惊,柳眉一蹙,莫愁不由住步,凝眸七七,眸光纷杂,片刻,轻笑着点点头解嘲道:“求生是本性,小拐那丫头看似愚钝,不料……真是小瞧了你们这帮孩子。”
眼眶一瞬潮润,七七哽了哽,咬唇竭力噙住泪水,低声道:“小拐没错。我也想活……我答应娘要活着,我还要去龙——”话从口出,七七生生咽下,小小年纪已然知道世事凶险,有些话万万说不得。
扬手抚了抚细卷的发辫,莫愁摇头笑了笑,瞬即,眸光微沉,道:“莫不是去龙城墓?”
愕然抬眸,七七盯着莫愁,惊得说不出话来。
又是一笑,莫愁移眸望了眼无垠的新绿,深吸一气,道:“你发热时叨叨个没完……谁没个小秘密?知道藏着便好,对谁都说不得,我……也当从未听过。”
涩涩一笑,七七默默数着步子,心头些许释然。这些日子晨起晚睡的头一件大事,便是默念母亲临终之言,只要空下来,七七便会在脑海里一遍遍过着母亲的模样,自己答应过母亲,一定记住她……记住自己的名字……
胸口一闷,泪夺了眶,七七闷闷地抬手拂了拂眼。余光一扫,莫愁佯装不觉,眸光涣散地凝着迷蒙天际,思绪抽离,耳际却似隐隐浮起那声声稚嫩婴啼。晃了晃头,莫愁慌乱地紧了紧步子,竟不顾七七疾步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