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太行,雪落霏霏,白皑皑的叠嶂层峦,笼在霞蔚云蒸的山雾雪霭中,缥缈莫名。山脉一路蜿蜒向南,延绵至洛州北端嘎然而止。燕秦国界线将洛州一分为二,西边的陕县属秦国,东边的乙泉属燕国。秦国送亲的扈队从雍州取道并州、洛州,从陕县出关行至乙泉,继而取道洛阳、河阳直至燕都邺城。
秦都长安距洛州陕县七百余里,苻坚一行除了夜间歇脚两个时辰,快马加鞭日行二百余里,三日后终抵陕县。
落日余晖映着白茫茫的太行山脉,陕县小城透着小家碧玉的灵秀,却又带着大家闺秀的大气。这座太行山脚的边城,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秦国建国以来,陕县皆驻重兵把守。
时任洛州牧的,正是当日宣室殿击破董荣诡计,拥戴苻坚登基的老叔公武都公苻安。天王亲临,老叔公冒雪出城三十里相迎。爷孙俩相见,本是少不得一番寒暄。可不及落座,苻坚早已心焦难耐,直问送亲扈队下落。苻安不明就里,只说暴雪封了路,前两日太行山脚还现了雪崩,为确保不误吉时,陕县遣出几队亲兵连夜除雪,送亲扈队今早才顺利出了关。
五雷轰顶,疲沓不堪的三人如霜打的茄子,散尽了精气神,定定地呆住了。完了,出关便完了。陕县距乙泉不足一百里,如今已是日落。嗖地,苻坚起了身,草草向老叔公拱了拱手,便黑着脸冲下了城楼。苻融、子峰紧随其后。
待苻坚引马要出城时,苻融回了神,死死拽住缰绳:“陛下若信得过臣弟,请留在城内,臣弟定把她平安带回来。”
望一眼西边日头,苻坚已扶鞍跃上了马:“休再多言。得赶在扈队入乙泉城前追上她,否则——”苻坚生生把话咽了回去,苍白薄唇枯得爬满血丝,却远不及心谷的干涩。一入乙泉城,想带回颜儿便难了,和亲公主若丢了,拿什么维系两国邦交?苻坚不愿细想,夺手便从苻融手中拽缰绳。
苻融哪肯松手,苻坚亦不肯退让,狠一拽缰绳。嗤啦——掌心火热的一串疼,苻融依旧死死揪着。
“我们赶不上的。”连着三日,子峰没露过半个好脸色,心灰意冷的这么一句叫停了兄弟俩的僵持。
子峰走近,一把夺过苻融手中的缰绳,空洞的眸光泽尽失:“颜儿这会恐怕就在乙泉城门外。即便陛下不惜以身犯险,入乙泉城见她,恐怕也没法子带她出城。若身份泄露,反倒要惹来杀身之祸。”
这个理,苻坚如何不懂?定定地瞅着子峰,苻坚紧了紧牙关,凌傲道:“出嫁的是先皇的溪公主,不是颜儿。如何平息燕国,孤自有主张。颜儿是孤的人!慕容俊再霸道,量他也不敢夺孤的妻子!”
盛气凌人的眸忽地暗了下来,苻坚伸手拍了拍子峰的肩:“她的性子,你还不懂?孤若不去,她……不会肯回。”
子峰显然几分动摇了。苻融一看情形不对,急退几步闪回了城楼。
“你,传孤旨意,准备一身貂裘,九笼糕点。你,领一百金,快马赶赴乙泉城捎信,皇太后懿旨,‘儿行千里母担忧’,特遣来使送来寒衣和糕点,请乙泉通融放行。挑十位精壮侍卫,乔装宫人,随孤同行……”苻坚命亲卫打点一切,不多时,便整装待发了。
“陛下,请留步!”老叔公苻安由苻融搀扶着,蹚着积雪蹒跚而来,不由分说地跪下来,“老臣求陛下三思呐。”
爷爷辈的老祖宗下跪,苻坚哪里敢受,急急跳下马。
可任凭苻坚如何搀扶,苻安跪定了就是不肯起,拂手请退众人,苦口婆心地劝道:“事情原由,老臣都知晓了。这人……非追回来不可,但是,求陛下听老臣一句,陛下万万出不得城。”
“叔公,您先起来。”
“陛下若不答应老臣,老臣唯有长跪不起啊。”苻安倚老卖老起来,一撒手噙着泪,道,“想我苻氏一族,两代人励精图治,才有了这片大好河山,传到陛下这代,又出了厉王这等不肖子孙。江山多难啊,陛下乃天命所归,万该以江山社稷为念。若陛下在洛州有个闪失,那便是要了老臣的命呐!”
苻坚扭头狠剜一眼苻融,却不得不耐着性子搀扶规劝:“叔公,您说的,孤懂。孤并非莽撞无能之辈,此去乙泉必定万无一失。叔公尽可放心,先起来!”
苻安轻叹一气:“罢了,陛下若不弃,老臣愿献上府中排行最小的外孙女儿晴儿替嫁燕国,以解陛下的燃眉之急。只求陛下留在城内,可好啊?”
苻坚怔住,若想带回颜儿,唯一的法子便是李代桃僵,自己也是苦于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人选,这才贸贸然行此下策,先带回人再说……满心皆是感动,却受之有愧,苻坚紧握那双爬满皱纹的手:“您的心意,孤领了。晴妹妹自幼丧父,由您亲手拉扯大,视为掌上明珠,和亲燕国太委屈她了,不可,不可。”
“大可!”老头儿激动得满脸涨红,“苻家儿女几时都得以江山社稷为重,晴儿懂。陛下安心留在城内,由阳平公领着晴儿去,把郡主换回来。求陛下给老臣这个报恩的机会,当年若非先帝,老臣哪里能逃过姚襄的毒手啊?”
苻安所说的报恩倒也不假。那年,苻坚的祖父苻洪大丧,伯父苻健袭爵。那时,苻家还是晋国的臣子。苻安受命前往晋都建康报丧,一路凶险,返途遭遇姚襄羌部袭击,险些命丧狼口。幸好苻坚的父亲苻雄,不惜忤逆哥哥苻健,执意以自己攻下的一城送予姚襄,保住了叔叔一家老小的性命。姚襄以苻安一家为质,逼他滞留洛州任刺史。这一留便是七年,直到姚襄败降苻生,苻安这才扬眉吐气,接任了洛州牧。因而,苻安最亲侄儿苻雄,爱屋及乌,待侄孙苻坚更是视如己出。如今甘愿献上外孙女替嫁,倒一点不出奇。
爷孙俩僵持不下,加之苻融、子峰劝阻,信誓旦旦定会带回颜儿,苻坚只得妥协,留在了陕县城内。
临行,苻坚塞了封书信给子峰,又凑近耳语。
子峰大惊,顷刻,却是欣然一笑,点头道:“有你这句,颜儿定会回来的,放心!”
乙泉城,官家驿馆为迎接秦国送亲扈队,早已清退闲杂人等。偌大的庭院喧嚣若市,这一路除雪攀山,送亲扈队早已累得人仰马翻。
楠木案几,一点雪白飞旋,啪——白皙掌心捂住雪白,久久不曾挪指,颜儿歪侧着头,脸贴上冰冷楠木,长长的睫刷得潋滟眸光悉数落在了指尖,不,是指缝露出的一点白。唇角勾起一丝弧线,似笑非笑,颜儿拳起手来,拢着那点白,“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胜在不朽”耳际飘飘渺渺的全是雍山之巅的情话。朱唇一撅,道不清是委屈还是不甘,眉心掠过一抹凄苦之色,颜儿急急阖了眼。
“你倒是悠闲自在,真当自己是公主不成?”
令人憎恶的尖刻之音划破耳膜,颜儿竟未睁眼,一动不动地伏在案上,唯是睫毛轻轻颤了颤。眼下的光景,她怎会不到?初入未央宫的前夜,亦是如此。
“说吧,我的差事究竟是什么?燕宫可有禁忌?”
若海微露怔色,这个丫头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竟敢如此不待见自己。若海不悦,屈肘环抱胸前,横着嗓子低喝:“你这是跟谁说话呢?起来!”
“小姐……”小草扯着颜儿的袖口拽了拽。
不耐地抽开衣袖,颜儿依旧没睁眼,冷冷道:“你既非主公,亦非师父,不过是夺命的影子。主公既饶我不死,便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你爱说便说,不说,小草,送客。”
若海如何会不生气,甩手间涨得满脸通红,瞬即,却变了脸,索性靠着颜儿坐了下来:“还懂得记仇,便还有几分用处。听着……”
耳边的嘀咕实在恼人,颜儿捻着小白石缓缓地轻划案几,漫不经心模样。
“都听明白了?”若海怒地站起,揪着颜儿的肩,狠凑着脸,“别说我没提醒你,可足浑皇后可不是省油的灯,稍有不慎,你……丢了命是小,误了主公的大事——”
咚咚——敲门声惊得小草慌了神,揪扯着若海不知往何处塞:“糟了,糟了,我都说人多嘴杂,万万进来不得。这……”
“慌什么!”压着嗓子怒斥,若海甩开小草,镇定自若地踱入内室,躲入睡榻一侧的帐帱里。
小草应门时,颜儿已戴好面纱,侧身坐在了屏风这头的瑶琴旁。李代桃僵最忌暴露身份,这一路颜儿谨小慎微,从不曾取下面纱。在秦国识得自己的人不少,怕就怕这边陲之地遇上好事的“故人”,唯有以溪公主的身份入主了燕宫,这面纱才能摘下来。
“奴才启禀公主,太后娘娘懿旨……”未及小太监禀完,苻融、子峰二人已领着宫人捧着寒衣、食盒鱼贯而入。
“公主,这是太后娘娘亲手缝制的貂裘,‘儿行千里母担忧’,太后娘娘请公主万万保重玉体。”子峰身着宦官宫服,捧着貂裘踱近颜儿,视线在轻薄面纱上睃巡,这眉眼,这轮廓……
不过一眼回眸,颜儿已被惊住,眼瞅着哥哥行至跟前,双眸禁不住氤氲,不明就里之人瞧见,还真道是母女情切。颤颤地接过貂裘,颜儿轻抚白绒,眼神胶着在子峰的双眉之间,面纱下隐隐浮起一丝凄切的笑意。
“女儿谢母后隆恩。”颜儿捧着貂裘,恭恭敬敬地朝着西方深叩一礼,扭头时,淡淡道,“小德子你们留下,我有几句贴己话和母后说。其他人退下吧。”
“小德子”噙着泪花儿僵在当下,随他留下的还有两个跟班小太监。这情深一幕做不得假,还真叫驿馆的侍从释疑离去。
随着房门嘎吱紧闭,“小德子”一把揪起颜儿,甩走了尖细的娘语,压着嗓子沉闷低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替嫂嫂出嫁?为了成全我,你……你叫做哥哥的有何脸面活在世上!说话啊!”
薄纱轻落,几滴晶莹坠下,颜儿紧紧搂住雪白貂裘在怀,任哥哥摇晃着手臂,痴痴然不发一语。说什么?说成全你的姻缘……只是顺道?自己不是你的妹妹,月影宫说不是,便再不是了?
紧拧的眉耷了下来,子峰松开掌心的力道,语气也柔了下来:“颜儿,我们是带你回家的。我们回家。”
水润的眸颤了颤,颜儿满目惊疑,却是越过子峰肩头,直直望向乔作跟班太监的苻融。
苻融难掩愧色,凑近一步,悄声道:“不错,我们得陛下的旨意,代他迎郡主回国。这位是……”苻融指指身后瘦弱的小太监:“武都公府的晴儿,她是替……”
嗡嗡于耳的,全是他们的计策,不仅颜儿惊,小草更是惊。
自己死缠烂打都求不得他回心转意,眼下,却峰回路转了?颜儿睁大眸子,眸光都似凝住了,无喜,唯有悲,悲悯漫天之余,却是觉得好笑,好笑得苍凉。
“颜儿,时辰耽误不起,赶紧换衫。出了乙泉城,再细说不迟。他在陕县等你,我们赶紧走。”子峰催促着晃了晃颜儿的腕子。
苻融使眼色给晴儿。可怜的小丫头,与颜儿年纪相仿,眉清目秀。她面露一丝苦色,却是顺从地挪步,便要踱去内室脱下太监服给颜儿换上。
“慢!”颜儿急急拉住晴儿,若海就在里头,万不能让她踏入半步。
“颜儿!”
顾不得哥哥焦虑的眼神,颜儿箍紧晴儿的手,移眸烛台,语气生冷:“谁说我要回去?既来了这儿,我就没想过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