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颜儿出殿,苻芸、小草一前一后迎了上去。
“见着了吗?”见颜儿摇头,苻芸一撅嘴,瞅一眼殿门,低声咕哝,“今日是怎么了?连我都给吃了闭门羹。既没见着,怎么耽搁这么久?”
颜儿挤出一丝笑意,挎上苻芸的臂弯,却是朝小草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小草暗舒一气,温顺地候在了一侧。
“芸儿姐姐,我还想去个地方。”颜儿边说边凑近苻芸耳语。
“不成,不成,你去那鬼地方干嘛?”
“姐姐,我今生都不会再回长安了。我……想见他最后一面。”颜儿拉住避退的苻芸,捎了眼乞求。
未央宫北角的无缘阁,平素就生人勿近,如今正值隆冬积雪,便莫说有多孤清了。三人下了步辇,苻芸不过朝院门口瞥了一眼,便急忙别过身子,避退几步,揪着颜儿直摇头。
“小姐,不如听公主的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去了。”小草揪着颜儿的衣襟,劝了劝。
闷闷地摇摇头,脸色些许苍白,颜儿挎过小草手中的食盒,嘎吱嘎吱……便踩着积雪入了院。
这是一座牢笼。灰蒙蒙的单衣,背倚着铁栅,头发蓬作乱糟糟一团,被冬风吹得如乱扬纷飞的枯草……
周身一凛,颜儿愧疚地耷下头,紧了紧食盒,木木地又迈了两步。
“滚!你们这班狗奴才,滚!滚!”
厉声一喝差点没把手中的食盒惊落,颜儿僵住,手不知是冻得发抖,怕得发抖,还是愧得发抖,面色褪作晨曦木槿,惨兮兮的白。
“对不起……”吐出这苍白可笑的三字,颜儿更觉无地自容。
惊地转身回眸,浑浊的眸子唰地一亮,瞬即便乌云滚滚,苻生仰着头,凝着颜儿,片刻,阴郁地苦苦一笑:“你终于来了,朕等了你……一百六十七日。”
他憔悴不成人形,瘦得连雕龙眼罩都似空空落落的……心头一揪,斗篷都近乎簌簌,颜儿哆嗦嗦地抿了抿唇,脆脆跪了下来。
冷冷瞅着伏跪的人儿,苻生移眸,凑着头狠狠撞了撞铁栅,“哈哈哈”解嘲狂笑。
掀开食盒,颜儿执起竹筷,捧着瓷碗,跪着朝铁栅挪了挪。
“小姐,别过去。”小草舍下院门口的苻芸,疾奔过来,一把扯住颜儿。
缩了缩肩挣开小草,抬眸使眼色叫她退下,颜儿恭恭敬敬地捧着瓷碗,跪着挪近铁栅,似自言自语:“你的生辰,我应过你,为你煮寿面。面……擀得不好……也太迟了。”
苻生漠然,凝着冒着零星热气的寿面,苦涩浮上唇角,嘶哑地问道:“你何止应过我寿面?”
抖,浑身颤抖,无关惧怕,却是蚀骨的愧意,筷子磕着碗沿咯咯颤响,颜儿慌乱地把碗递进铁栅,往苻生身前推了推,哽道:“对不起。”
呵……深舒一气,苻生转过身背靠着铁栅,仰头一记哼笑,回头端起瓷碗,大口大口地咀了起来。哐……瓷碗撂在地上,苻生拂袖草草地拭了拭嘴,瞧也不瞧颜儿,淡淡道:“没其他话……跟朕说吗?”
颜儿摇头,还能说什么?难不成要说,今生有负于他,如今自己也得了报应?颜儿哭了,不知为何而哭,只觉一口气将这几月闷在心头的泪全都倒了出来:“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明日,我就走了,再也……不回长安了。”
扭头凝着泪汪汪的星眸,雕龙眼罩泛着柔光,眸光缱绻,眉宇不曾有的温柔,却又透着蚀骨的哀戚,手伸出铁栅……
他想为自己拭泪?颜儿下意识地偏头避了避,却摆手止住了小草和苻芸。
手悬在半空,离玉靥不过一指之隔……猛地,唇角一紧,苻生一把揪住颜儿的领口,猛一拽。
啊……领口紧得窒息,哐……脸撞上铁栅,慌乱……头上的花簪划过一道寒光正对自己的脖颈,完了!颜儿急忙阖眼,惊得呆住了,痛却迟迟不来,嗖……脖颈溅起一抹温热,睁眸间,眼白染了红,张口呼喊却已叫不出声。
“啊!快来人,来人!”苻芸惊恐的尖叫震得残院乱作一团。小草扑上来,原是为救颜儿,却不料苻生拔簪却是自刎,一瞬呆住了。
“御医,御医,快,快。”回过神,急忙捂住殷红汩汩的脖颈,花簪似小荷唯露尖尖角,硌手,颜儿泣不成声,“你不能死,该死的,是我!是我!”
痴痴地凝着颜儿,潮润衬得瞳孔乌亮,面色静谧,再无狠戾,再无杀气,唇角浮起一点笑,苻生扬手拭了拭玉靥,淡淡道:“不哭,你说得对,没了天生神力,朕情愿死。一百六十七日,朕只是在……等你。”
“不……对……不起……对不起……”
“朕要的不是‘对不起’,朕要的是‘我爱你’。”
颜儿僵了,这句,这句自己分明也对那人说过……瞅着将死之人,颜儿悲得不能自已,悲得直不起腰来,只觉见他便如见自己一般。
“罢了,你不爱……剑,可……玉珏再美,华而不实,你缺的是剑,你真傻。那日,苻融来,他也来,朕便料到了。朕……也傻,明知……你骗朕,却……竟还签了退婚书,予卿自由?朕哪有那么大度,傻,真真傻!”唇角溢出一点鲜红,苻生凝着楚楚的泪眼,似要将眼前的白影溶入自己的眸里。
“我不想骗你,却还是骗了,没想过害你,却还是害了。我……你不该杀自己,你该杀了我……”语无伦次,颜儿只觉跌入了愧疚的泥潭,比那日沉入雍水更无助。
“小草,愣着做什么?赶紧把颜儿拉过来。”苻芸吓得面色惨白,怯弱地靠着院门急喊。
“小草,退下!都退出院!”颜儿不曾回望,却是凝着刺目的红,“给厉王留点体面,退下!”
“呵呵……”时下,唯苻生云淡风轻模样,唇角笑意张扬却清静,颤颤地从腰间掏出那两枚木槿叶,枯黄树叶沾着殷红泛起一抹诡异的橘黄……
“你……是朕的眼,朕怎……舍得杀你?”轻飘飘似呓语,苻生低眸凝着树叶,噙着笑,道,“三岁,没了眼,天都塌了一半,要江山作甚?朕的天是灰的,你可知,杀了那么多人,血从来都是灰的。唯你……”抬眸,声愈发无力,“阿房宫,十九年来,朕头一回见,血……竟是红的。上一回见,还是三岁,那是……朕的眼。”
哽得窒息,眼睁睁地看着他缓缓阖眼,颜儿痴痴摇头,泣道:“别睡……别……我欠你的,都没还,别睡……”
“欠着好,对不起朕,便一生一世记着朕。别拔下,留她陪朕入眠……朕要揽着木槿入眠。你真傻……悔吗?恨吗?你该选——剑——”掌心一软,头一偏,脸耷在颜儿的腕上,四下寂灭了……
泪如泉涌,低眸,满手殷红,白裙似雪地落了梅红,零零星星继而泼墨般的红,怵目惊心,颜儿僵跪着,木然地揽着温热消褪的人。孽,作孽果真有报应!自己杀了他,他再杀了自己,这如何不是因果报应?今生的孽,自己还清了吗?还清了吗?
待御医赶到时,苻生已断气多时。宫人敷衍着替厉王收殓。昔日的君王临行何其惨戚?放眼偌大的殿,空荡荡的殿,颜儿挪跪着拨了拨苻生青铜油灯,这是为亡魂指路的油灯,可不能灭……
“小姐,我们走吧。”小草眼都不敢抬,只是一味地拉扯颜儿起身。
“跪下。亡者为大。陪我……送送他。”颜儿却是反手拽着小草下跪,一双泪眸不再有泪,只剩悲凉,“我这辈子问心无愧,独独对他……今生是还不清了。”小草弱弱地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