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长歌醒来的时候,苏妄言就站在他床边。
先是有放轻了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走在楼梯上,带着好整以暇的节奏,每一步每一步,都恰恰踩在了心脏跳起的瞬间,然后房门微微的一声响,那雀跃偏又沉着的步子就延进了房中。
绵长呼吸停在身畔。
周遭都是矜熟气息。
韦长歌耽溺在那半睡半醒的迷蒙之中,放心地不肯醒来!眼耳鼻舌身意之外,他知道那是苏妄言。
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睁开眼睛,懒懒看向来人。
小楼向来风好,但一近黄昏就暗得快,到了这子夜时分更是一片漆黑。那人站在黑暗中,轮廓都是模糊,不动声色,任他自在从容地打量。
眨了几次眼,韦长歌渐渐辨明那浑然于暗夜的修长身形。
于是忍不住地笑起来。
韦长歌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幽暗中,他凝视着来人的眼睛就像天上星子一样的明亮:“怎么这时候来了?”
便听得黑暗中那人轻轻哼了一声:“原来我竟是来不得的!”
话音都是冷冷的。
然而微冷的空气,却无端泄露着那人浅淡的笑意。
来人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
月光霎时排窗而入,均匀地在窗前上铺衍开一片清澄,没有温度的月光,像冬天的湖水,在幽暗的室内荡漾,反射着微微的光亮。
站在月光里的,是穿着天青色衣衫的苏妄言。
韦长歌闭上眼,忍不住再次露出一抹微笑——早春天气的寻常夜晚,凭空出现的苏妄言,岂非是美好得像一场梦?
“在笑什么?”
“没什么,想起刚刚做的一个梦……”
苏妄言微微点头,便转头看向窗外,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这一年,小楼外的山茶树堪堪长到齐窗高度。泛着冷辉的青翠枝叶间中藏匿着些将开未开的花苞,翠绿嫣红,苒弱得动人。
趁着苏妄言没有留意,韦长歌肆无忌惮地望向他的侧脸——水样的月光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下来,流过眼睛、鼻梁、嘴唇,把苏妄言整个儿倒影在了那片清冷玉色中,然后又把那拉长了的影子轻柔地丢掷到对面,覆盖住了自己露在锦被外的左手。
薄薄的影子,像是有着纤微的重量。一念间,韦长歌还以为终于有某种可以真真实实捉住的东西降临在了他触手可及之处。
然而反手——握,又是虚无。
短暂的失神后,韦长歌问道:“这次又是从哪里来?”
苏妄言这才回过头,走回他面前,干脆地答道:“南边。”说完了,倒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微微一扬眉。
那样子却是毫不遮掩的得意,韦长歌于是眉梢眼角都带了明亮笑意:“南边?南边哪里?那里怎么样?可比这里要暖和得多了吧?”
苏妄言点头道:“很好。”
只说了两个字便打住了,走到床前,侧下头,定定看向韦长歌。也不知是用了什么香料,那一阵一阵的清香就这么随着他的靠近缓慢地、无可抵御地袭来。韦长歌才一怔,苏妄言却已经俯下身,却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样物事递到韦长歌面前:“给你的。”
语气极低沉,动作极轻柔。
视线纠葛处,他目光竟移不开,淡定从容,迷离美丽,教人生惑。
一时间,竟像是身在华胥国中。
韦长歌疑惑地低了眼,看向苏妄言手中,只一眼,就再无法挪开视线——细细的花枝上几朵粉色的梨花,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枝头,已有些许衰败的迹象,却犹自带了冷香,在春夜月华的掩映下,如同新鲜绽放也似的娇嫩。
韦长歌瞬间屏住了呼吸。
身边,苏妄言解释着:“南边儿天早已暖和了,便是银色沙滩,湛蓝大海,美得炫目。初四那天,漫山的梨花都开了,更是教人心荡神驰。我想着,这里不比南方——春天来得晚,你在天下堡却是看不到那样的景色的,于是折了一枝,赶着带来给你看看……”
“……走到半路,却碰见路上的花儿正好也开了,懊恼得不行。”
“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于是偏不肯罢休……一路走,一路又折下新鲜的花枝——这已经是第四枝了呢。怕碰了、怕谢了,赶路太快,又怕被风吹散,倒费了我好大力气!”
“来这里之前,我特地绕去了东门外,看到山上的梨花林还没开,这才总算是放了心——好歹还是让我赶在了前面!”
苏妄言一边说着,盈盈含笑。
离得那么近,他的呼吸都像春风扑在面上,韦长歌目不转睛看着花枝,到此时才像是回过了神,伸手接过了。
却不知是不是没拿捏好力度,手上一抖,那一枝梨花便颤巍巍地飘下几片花瓣来。韦长歌一惊,忙伸手去护,但那粉色的花瓣却已悠悠飞落,散落四处,不由怔忡了片刻,惋惜道:“可惜了……”
苏妄言却全不在意,略略扫了一眼,微笑道:“我也只不过是带来给你看看罢了,既然看过了,就是扔了也不打紧。你要是喜欢,等这里的梨花开了,不就可以慢慢看个够了?”
韦长歌低头看看那花枝,又抬头看向苏妄言,沉声道:“但那终归都是不及这一枝的了。”
苏妄言目光一闪,不答话,脸上只是似笑非笑。
韦长歌微笑着看月光和斑驳树影在他面上变换莫定,也不说话。片时,风却大起来,便听窗户被风吹得“啪”的一响,他粲然一笑,伸手去拉苏妄言的手:“累了吧?地上风大,你也上来躺着吧!”
说着自己先往里让了让。
苏妄言应了一声,果然弯身脱了鞋,躺到他身边,回头却见韦长歌的目光紧紧盯在自己脸上,愣了一愣,呆呆问道:“怎么了?”
韦长歌定定看着他,却不说话,若有所思神情。
苏妄言只觉越发不自在起来,不由又再问道:“怎么了?”
韦长歌笑笑,伸手帮他理顺鬓边乱发,末了,淡淡说一句:“我想起刚认识你的时候——那时候,你是那么小,又是那么神气——是什么时候,你愿意跟我说话?是什么时候,你开始对我笑?是什么时候,我的妄言就长成现在这样大了呢?”
苏妄言心头一跳,好一会儿才道:“莫忘了,你那时候也就是个半大孩子呢!”然而思绪却还是陡然掉入了十几年前的盛夏。
那燥热的天气、中气十足的知了、雪白杯盏碧绿茶叶、马上少年锦衣华服……一时间都来到眼前。
“我还记得那是夏天,你跟苏大侠到天下堡来。我从外面骑马回来,你坐在亭里,见了就说:‘你就是韦长歌?听说你每年都把自己的生日办成英雄大会,真是好威风啊!’——你这话可把苏大侠气得要命!但老爷子却偏偏喜欢你这性子,当下就非要留你在这里住些日子……”
苏妄言轻轻笑了一声,驳道:“我也记得呢!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爱管闲事的人不会长命’——你不知道,你那副模样真是不可一世之极,教人一看就讨厌。”
韦长歌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笑:“那是什么时候我不再教你讨厌的?”
苏妄言竟真的仔细想了想,方才慢慢地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有人送了老堡主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黄金作柄,精钢淬炼,寒光照人。你千方百计地央求,老堡主这才给了你,你拿了匕首,转身就来找我。在池边的大榕树下,你拉住我,给我看那匕首,眉飞色舞地给我讲匕首的来历。”
“怎么不记得?我话还没说完,你就狠狠骂了我一顿!”
“那也怪不得我——我还以为你是来跟我炫耀的,哪想到你是要把匕首送给我?”
“哼,可后来你还是死活不要,害我好一阵伤心!好在那次之后,你便不那么讨厌我了。”
苏妄言忍俊不禁,道:“哪里就那么伤心了?不过你既这么对我,我又怎么好意思再跟你过不去——但那时候我却不是有意要拒绝你。剑是兵中王者,我们苏家的孩子打从一出生,父母就会铸一把剑给他,从此这把剑就会跟主人一辈子,便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就算是人死在外面,找不到尸骨,苏家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去把他的佩剑找回来,请入苏家剑阁。到如今,苏家剑阁里已经有四百七十六把宝剑,每一把剑都是一个苏家子弟的一生故事——等我死后,我的剑也会悬在剑阁之中,让后世子孙凭吊……”
话没说完,瞥见一旁韦长歌眉头微蹙,苏妄言猜到他心思,笑了笑,道:“死生原是平常事,又有什么说不得的。何况我自来又是个好管闲事的——你不也说‘爱管闲事的人不会长命’吗?”
韦长歌果然哈哈一笑:“都是小孩子时候的说话了,偏你还记得清楚……”
那笑声突地顿住,他转头定定地看着苏妄言,却蓦地伸出手来。
苏妄言一怔,没来得及反应,韦长歌已经摸上他脸颊,微笑着轻声道:“你必是要活得长长久久的,等我死了,你还要来祭我呢!”
苏妄言却不答话,只是笑,半晌,低声道:“你死了,我和你埋在一处。”
韦长歌胸口一热,轻声应道:“好。咱们埋在一处。”
些许暖意于是从苏妄言素来深冷的眼瞳深处泛起。韦长歌从那双眼中看见自己的眼睛。明亮的,似也在笑。
这个春夜,许多话,平日里不能说的,不会说的,都那么轻易就脱口而出。
是时机太过巧合,还是梦境太过顽固?
窗扇微响,梨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清晨的时候,韦长歌被清脆的鸟啼吵醒。
大约是累了,身边的人睡得正熟。
韦长歌轻手轻脚地坐起身,几片梨花的花瓣从他衣袖上慢慢地滑落。不经意望向窗外,远处山坡上,尽是皑皑白雪,仔细看了几眼之后,才发现那是大片大片盛开的梨花。
——姹紫嫣红都从这个早晨开始弥漫。
这一刻,如何能忍得心上欢喜?
低头看着身边那人的睡脸,韦长歌微笑起来,而后轻柔地吻上他的额头:“你比春天来得早。”
再度抬头看着窗外,远处梨花蔚如云霞——韦长歌却没有看到,苏妄言嘴角那缓缓牵起的灿烂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