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阳台勾魂摄魄地一笑,手顺着苏妄言肩头滑下,慢慢地搭在他手背上,握住了。“不如留下来,暖酒软卧,岂非人间美事?而且……”赵阳台蛊惑地压低了声音,“阳台仰慕苏大公子已久,愿与公子成就一夕之好,公子可愿意吗?”
苏妄言心头怦然一跳,微微一笑,用力反握住她手,道:“多承姑娘美意,姑娘若真心抬爱,便让在下带了鸽子回去吧。”
赵阳台神色古怪,隔了片刻,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干脆地回答:“好。你把鸽子带回去吧。”
“多谢姑娘。”苏妄言松了口气,就要抽回手,连试了两次,竟都抽不出来,禁不住暗自惊诧。
“苏大公子别急,鸽子尽管带走,可是那两千一百两银子,公子打算几时还我?”赵阳台顿了顿,笑弯了眼,“要是还不起银子,那可对不住了,还请公子留在款款楼,陪妾身一夜吧。”
鸽子认得旧主,乖顺地匍匐在苏妄言脚下。
梳双鬟的小丫头捧上香茗。
淡青烟雾顺着杯沿缭绕,久久不散。
赵阳台眼珠转了转,笑问:“苏大公子,你为什么不说话?”
隔了小桌,赵阳台仍然笑握着苏妄言的手,用带了诱惑的口吻絮絮地埋怨:“你看这平康坊翠窗红壁、处处繁华,纵是千金万金,又如何比得上这人间良夜?何况区区的两千两银子呢。妾身不过是因为爱慕公子,所以才出此下策罢了。”
“岂敢。姑娘想说什么?”
“每逢雨夜,妾身就忍不住会想起过去的事来。”
“伤心事?”
“正是。实不相瞒,妾身是狐。”
苏妄言插嘴道:“不瞒姑娘,如今满洛阳城的女人也都是这么说的:平康第一美人是个狐狸精,把男人们的心都勾走了。”
赵阳台掩着口,吃吃笑起来:“公子真会说话。不过,妾身真的是狐啊。妾身是一只五千年的狐狸精,苏大公子,你可还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苏妄言瞬时间有些吃惊,但立刻便又笑了起来:“姑娘的故事一定很精彩吧。”
“自然。不过,也可能是个伤心的故事呢。”
赵阳台狐媚一笑,娓娓说了起来。
许久许久之前,妾身有一个情郎。那会儿,妾身还住在海外大荒的合虚山,是山中的一尾野狐。合虚山在流沙以北、东海之东,是浩瀚无边的一座大山,日月星辰都每日从这里升起,又每日回到这山中来。
合虚山主人是个年轻的男人。
五千年了,妾身还没见过跟他一样英俊的男人。
每天,合虚山主驾着太阳出门,在云端上看遍人世的种种故事,然后乘着太阳回来,把一日里的所见写在一本大书里。
那时候妾身年纪还小,贪看那些人间故事里的波折起伏,总趁合虚山主出门的时候从窗户跳进屋里偷书看。好几次,都因为看得入迷,忘了时辰,被主人抓了个正着。但合虚山的主人却是一个非常非常温和的男子,他一次也没有处罚过妾身。
如此。
一年一年过去。
人间的男女越来越精明。
于是合虚山主带回的故事,也越发曲折繁复,着实教人心痒难耐。我壮起胆子,变成一支银毫毛笔,求主人用我写字,以求能及时看到每天最新的故事。
合虚山主的书案上,有一方胭脂墨砚,那本是合虚山里一块上等的胭脂墨石,其墨如血。它日日浸淫在七情六欲的文字里,竟也有了灵性,修成了男身。
主人日日用银毫毛笔蘸了殷红的墨书写俗世凡人的离合聚散。
他驾着太阳外出时,就留下我和那胭脂墨砚相伴。
墨砚是个沉默无趣的家伙,法力也低微,不过模样嘛,倒有几分合虚山主的影子。妾身想着,左右山中无事,寂寞也是难耐,这般色相也不算辱没了妾身的美貌,便与他做了一双情人。
如此。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主人带回的故事里,渐渐欢愉少了,伤心多了;成全少了,破败多了;热闹的少了,寂寞的多了。笑少哭多,这可真叫妾身失望。合虚山主也对人世越来越绝望,新的故事,他常常写到一半就泣不成声,到最后总是丢了笔,起身去太阳睡觉的扶桑树边喝酒。
再后来,书里有头无尾的故事越来越多,合虚山主流泪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他驾着太阳出门,却没有和太阳一起回来。妾身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个天上地下最英俊最温和的男子。
那天,太阳破天荒第一次孤零零地回到合虚山。它久久悬在扶桑树上空,不肯落下,眼泪氤氲成水雾,那也是妾身第一次看见霸道任性的太阳流眼泪,金灿灿的,光怪陆离,绚烂斑驳,就同朝霞一般。
合虚山主走后,山里一下子冷清起来,实在没趣。
墨砚是个死心眼的家伙,一定要守在山里等合虚山主回来,妾身也不管他,一个人乘了天风,来到红尘之中。
妾身独自在人间嬉戏玩耍,没用多久,就发现这红尘和合虚山主的书里一样,总是让人伤心。我于是躲到楚泽中,潜心修炼。山中日月悠长,晃眼,又是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
有一天,妾身心血来潮,想到山下转转,看看人间是什么世道,便捏了个法决,来到北方某个都城。正巧,碰上两队甲士拥着辆马车缓缓驰入城门,后面跟着数不清的婢子随从,队列足有几里长。马车华丽极了,甲士也威武极了,一路上招摇过市,人们都从屋子里涌了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边上看热闹。妾身看到那车里坐着一位贵族公子,年少英俊,气势十足,赫然是那合虚山里的墨砚。
原来他也随着妾身到了红尘中来!
妾身真是感动,漏夜赶去探望。
几百年不见,墨砚不知怎的,已成了人间的君侯,住在一所堂皇的大宅里,门下食客三千,出入仆从如云。
东海上有一片海域,终年刮着迷迷风,六道轮回之中,无论谁被这风吹到了,就会忘掉所有的往事,就跟喝了奈何桥的孟婆汤一样。不知是不是因为墨砚法力太低微,渡海时被迷迷风吹了,竟迷了神志,忘了前尘,没了法力,连妾身都不认识了。
妾身只好每晚都去看他,把合虚山主、日月星辰、胭脂墨砚、山中野狐……这些琐碎的往事一件一件说给他听。过了好一段日子,我那情郎才迷迷糊糊地记起了一部分过去的事,但太阳的眼泪、一起看过的故事,他却死活记不起来了。
不过不打紧,如今是在红尘里,红尘里的所有故事,总是不能完美的。何况他一改过去的木讷沉默,变成了一个完美迷人的情郎。
赵阳台一手托了腮,漫不经心地盯着窗外,半天没有言语。
“后来呢?”
“什么?”
“姑娘遇到了故人,然后呢?”
“哦……这个呀……”
赵阳台突然回过头,抿着嘴唇一笑,握着苏妄言的手摇了摇,身子绵绵地贴上来,在他耳畔轻飘飘地吹了口气。
“墨石千好万好,也还是块冷冰冰的石头,如何能跟公子你相比?”
苏妄言别扭地外旁边挪了挪。
“苏大公子,如此良宵,你我灯下对坐,却尽谈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岂不白白辜负了这大好辰光?”赵阳台半靠在他肩上,勾着唇角,斜斜地抛过秋波,声音低得像琴上的弦,缠绵至极,“要是早个几千年遇到公子这般的人物,妾身也不用和那冷冰冰的墨石瞎耗了光阴。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最后一个字,像已半含在了嘴里。
苏妄言出了一身冷汗,拼命抽开手,又往边上靠了靠。
赵阳台也不生气,坐直了身子,吃吃笑起来:“公子何必害羞?等咱们的孩子出世了,公子难道还能这么躲着妾身吗?”
“孩子?”苏妄言怔了怔,忍不住笑起来,“姑娘是在说笑吧。我和姑娘并无肌肤之亲,怎么会有孩子?”
“可是,妾身是狐呀!”
赵阳台嘻嬉笑着,拖过他的手,不由分说按在自己腹上。
掌下传来均匀、微弱却明显的脉搏,苏妄言不由得呆住了。
“公子博学多闻,难道没听过阴阳之道吗?妾身曾听合虚山主说过,夫天地之间,天为阳,地为阴;清者为阳,浊者为阴;洁者为阳,秽者为阴;刚者为阳,柔者为阴;明明者为阳,暗沉者为阴。男为阳,女为阴。阴阳感,而生万物。你我虽未同床云雨,但妾身握过公子的手,这一屋的空气,君吐我纳,我呼君吸。阴阳之气,已然交合。如何不能有孩子呢?”
赵阳台一本正经地说着。说话间,她的腹部迅速地鼓胀起来,渐渐看得出形状了,渐渐隆起来了,渐渐有一个西瓜大小了……
苏妄言瞠目结舌,只疑心是在梦中。
“这……这怎么可能?”
“可是,妾身是狐啊!”
赵阳台不时喘息着,脸上得意、愉悦、呵护、温柔……种种神情浮光掠影般闪过,一双猫样的眼睛闪着异色的光芒。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女人欢喜却又痛苦地呼喊起来:“公子!公子!你摸摸,咱们的孩子就要出世了!”
苏妄言惊得一跃而起,红木圆凳被绊倒在地上,青瓷茶盏也打翻了。
赵阳台急切地伸出手来:“公子!公子!”
苏妄言心头一跳,赶忙大步上前,扶住了女人。
外面一阵混乱声响,突然,房门被人用力推开,十来个丫鬟婆子端着盆子帕子,执着烛台灯火,一窝蜂乱哄哄地冲进门来,从他怀里抢过赵阳台,搬手的搬手,搬脚的搬脚,抬着人往屏风后去了。
屏风后,凄厉的叫声一阵紧过一阵,夹杂着“呜呜”的声音,像是什么动物的哀鸣。
跟着,一切突然安静下来。
苏妄言恍恍惚惚等了片刻,茫茫然转过屏风,进了里间。
丫鬟婆子都面有喜色,窃窃私语地围在床边。赵阳台赤着身体横躺在八角大床上,右手揽着个浑身血污的婴儿,看见苏妄言,她笑了笑,用沾着血的手把那婴儿递到苏妄言怀里。
“公子,这就是你儿子,你可喜欢他吗?”
“……”
“公子,你怎么不说话?”
“……”
“公子莫非是忘了,妾身,是狐呀……”
苏妄言抱着四条腿、长尾巴的“婴儿”,一时惶惑起来。
“下了款款楼,我带着这孩子,不方便回家,又不会照顾,索性就往你这儿来了。”
苏妄言半垂着眼,掩饰不住地困惑。
“韦长歌,你怎么不说话?”
“唔……说什么?孩子取名字了吗?”
韦长歌慢条斯理地应着。他一手抱着初生的小狐狸,一手小心翼翼地用银制小勺盛了喷香米粥,灌进那尖尖的小嘴里。
“还没。”苏妄言顿了顿,忍不住又问,“韦长歌,你觉得……这当真是我儿子吗?”
“怎么,苏大公子不相信?可是,孩子的娘不都这么说了吗?”
韦长歌抬起头,怡然地微笑着。
苏妄言犹豫着,道:“但……这是只狐狸吧?”
“因为它娘是一尾五千年的狐狸精啊!”韦长歌舀了勺米粥,却又笑了起来,“要是有机会,我道想见见这位合虚山来的花魁娘子。今晚也是人间良夜,若是能和五千年的狐狸精把酒共坐,听她闲谈古今,便也不枉了这一夜了……”
话音未落,只听半空里有个女声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多谢韦堡主盛情,妾身恭敬不如从命。”
安安静静的水中银河忽而也骚动起来。几百条鲤鱼争先恐后跃出水面,奋不顾身地弹跳着,金色的鱼尾打在水面上,水花四溅,激起一阵啪啪的乱响。
就连那珊瑚树的火红光影也陡然高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