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长歌心里歉然,道:“我们受了花和尚五个结义兄弟之托,关于花和尚的暴毙,无论如何要跟你们求个明白……”
顾盼连连冷笑。
顾念却像是还不肯相信,颤声问道:“你们当真没有见过她?!可……可那封信……”
苏妄言抢上一步,与韦长歌并肩而立:“几年前,我在岭南遇到一个江湖客,身手十分了得,却沦落成了大户人家的护院,一问之下,原来是凤氏后人。顾氏夫妇和凤家的恩怨,便是他告诉我的。”
顾念神情木然,双肩却渐渐开始发抖,直至全身都筛糠般抖动着。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那,那她究竟在哪里?”
韦长歌不忍道:“你不必伤心,只要顾夫人还活在世上,你们总会有母子相聚的一天。”
他话音未落,顾盼厉声道:“好一个总会相聚!我只问你,为什么骗我?!”
韦长歌又再踏上一步,诚诚恳恳地道:“我们骗了你是我们不对,不过,我们并没有恶意……”顾盼却不答话,只是睁圆了一双乌黑的眼睛狠狠瞪着他。苏妄言心头突地一紧,上前道:“你想怎么样?”顾盼的视线轻轻飘向苏妄言,在他脸上一顿,不住地冷笑。
起伏的暗潮在空气中涌动。
韦长歌飞快地扫了一眼门口,顾盼、顾念一前一后正好挡死了去路。
屋外,树叶哗哗作响,听在耳里直如雨打枯荷,夜风从洞开的窗口扑进来,正吹在韦长歌背上。
韦长歌心念微动,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窗户的位置。
屋内一时静得可怕。
顾念突地道:“你们听!”
几人都是一怔,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留心听去,但除了风吹树叶,外面便是一片寂静。
顾盼忍不住问道:“听什么?”
“你听!”顾念奔到门口,神色紧张,又重复了一遍,“你听——”
须臾,果然听见一个女子的歌声夹在风声里面一点一点悠悠地传来,声音不大,在这夜里却出人意料远远地传了开来,先还远,慢慢就近了,渐渐地,连那歌中唱词都能听清了——
“……人人要结后生缘,侬只今生结目前,一时二时不离别,郎行郎坐只随肩……”
顾念和顾盼突地同时大叫一声,争先恐后地冲向门口。
韦、苏二人都是一愣。
便听外面传来满心欢喜的两声叫喊:“娘!”“娘!”
“顾夫人?”
韦长歌和苏妄言同时看向对方,立刻也都追到屋外。
然而,这短短的一刹那,院子里却已不见顾家兄妹的踪影。
二人追到大路上,四下张望。
但见夜幕深垂,天地一色,茫茫四野,全不见半个人影,就连那凄婉而柔美的歌声竟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从未响起,亦从未被人听见……
夜风不时掠过耳边。
回头看去,那一点昏黄的灯火不知何时熄灭了,暗夜中已看不清那农舍的轮廓,只剩下一个朦胧的黑影,俨然和这混沌的天地融为了一体。
苏妄言向着那个朦胧的黑影走了几步,忽地回头看着前面无边的空旷,终于惘然地伫立在夜色中。
拾壹 浮生若梦
“顾念和顾盼……他们是不是真的被顾夫人带走了?”
苏妄言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这样问道。
此时,他和韦长歌正在江上赏月。
薄暮时分,两人乘了一叶扁舟,从上游顺着水流放下,终于在两个时辰后搁在了江中这一片浅渚边。
韦长歌怡然坐在船尾,漫不经心似的笑着:“也许是吧……也许是顾夫人带他们走了,也许,是他们自己想走了——谁知道呢?”
“我倒希望他们真是被顾夫人带走了……”苏妄言叹了口气,有些怅然,“他们虽然活得比我们都久,但在他们的心里,却实在还是两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就算再怎么艰难,他们还是坚持着不肯改名换姓,非要每一个‘母亲’都姓顾,听我们说见过顾夫人的时候又是那么高兴……唉,他们其实只是两个和父母走失了的孩子罢了……”
韦长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顾盼那张小小的脸上,盈盈的笑容。
他话锋一转,说道:“说起来,要不是你随口杜撰的那封家书,顾家兄妹大概不会这么轻易地说出真相。”
“虽然顾夫人当日在信里写了些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但人同此心,想来总不外是这些内容吧?!”
苏妄言浅浅一笑,低头看向江中。半晌,低声问道:“韦长歌,世上可真有蓬莱?真有仙山?若是真有蓬莱,那里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究竟是个可以满足人一切欲念的地方,还是一个根本没有欲念的地方?”
韦长歌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没有回答。
好在苏妄言也并不一定要等他的回答。
韦长歌站起身。
这一夜,月色分外明亮,淡蓝色的远山上,漫山遍野的红枫依稀可见。
小舟正泊在一片荻花丛边,江风一起,四处都是茫茫飞絮,渺渺地飞散开去,似乎连这小小的一叶扁舟也都模糊在了白色的荻花丛中。
江上有两三点渔火,缓缓地移动着。而月亮的影子在水中来回荡漾着,有如活物。
便见上游慢慢漂下一条渔船,船上传来洪亮的哭声。一个渔妇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来回在船头踱步,口中哼着歌儿,将那婴儿不住地轻轻晃动着。那婴儿不知为何,却只是哇哇大哭。便听一个爽朗的男声大声问道:“孩子怎么哭个不停?”随着话声,船舱中走出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汉子,笨手笨脚地从那渔妇手中接过孩子逗弄着,口中不住道:“小宝乖,小宝莫要哭了!再哭龙王爷爷可要来抓你了哦!”那渔妇含笑站在一旁看着,而那婴儿的哭声果然渐渐小了。
韦长歌目送那条渔船越漂越远,突地轻笑出声。
“你在笑什么?”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每次哭闹,奶娘也是这么吓唬我,她总是说:‘再哭,再哭就让你被鬼王抓走。’”
“鬼王?那是什么?”
“不知道。我只记得,每次我听她这么说,就吓得不敢再哭了。后来,还是有一次她正说着,被我爹听到了,我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所有的下人都叫来狠狠训了一顿,就这么着把那奶娘赶走了……”
苏妄言忍不住笑起来:“原来韦大堡主小的时候也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孩子罢了!”顿了一顿,又笑着道,“不过,用这些鬼神之事来吓唬孩子也很普通,老堡主又怎么会发那么大脾气?”
韦长歌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么久的事,早就忘了……”
他叹了口气,转身对着江水,看了半天,突地笑道:“枫红如丹,荻花飘白,这样的景致,可比得上白水秋月?”
苏妄言看他一眼,也站了起来,隔江望向对岸。
韦长歌伸了个懒腰,悠然道:“夫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岁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便只有悠悠日月,来煎人寿!与其烦恼那些身外之事,何不着我一叶扁舟,扣舷徐啸,细看月照平沙一江秋色。将这良辰美景,诸般妙处,悠然领会于心?”
苏妄言立在船头,蓦地一笑,接着又是一叹:“不错,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转头看着韦长歌道,“桑青也好,花和尚也好,都是过去了的事,从此以后,我不提就是了。”
韦长歌只是看着他微笑。
世间是否真有蓬莱?
蓬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一刻,苏妄言只觉得,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
浮生若梦,他不知道这一梦里,有多少个夜晚,能像这样泊舟渚畔,相对闲话?他也不知道,能像这样和韦长歌结伴出游的日子,又还剩下多少?
等到那个时候,他该倩何人,才能挽长绳,系流光?
韦长歌看着苏妄言微笑。
苏妄言只是微笑着眺向对岸远山。
水面上,两个久久伫立在船头的人影,随天风水月轻轻荡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