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言道:“极北之地既远离中原,那种刺骨之寒也非常人所忍,但送给三叔劫灰的亦是一位奇人,仗着一身的好本事,竟不惧严寒,孤身孤剑,一路蜿蜒往北行去。那位前辈后来对三叔说,他已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总之是一日冷过一日。到后来,只觉得好像连心都冷得成了冰。若是平常时候,恐怕连他也受不了啦。恰好那时候正值变故之余,他心头怆然,便和极北之地一样,是茫茫然一片,就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其他的事一无所思一无所想,那刺骨之寒,仿佛也减轻了些。到了那天,天下着大雪,数丈之内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除了雪花,什么都看不见。他站在雪地中间,一时间,竟有种天高地广、托身无所之感!就在这时,他一转头,就看到有个女人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
韦长歌已听得入神,悠然道:“那地方已是极北之北,严寒难当,竟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是怎么熬得住的?唉,倒是那位前辈行事不同常人,教人神往……”
“那时候风雪很大,那女人又穿着白色斗篷,所以一直到了近前才看见。”苏妄言也不理他神往不神往,只管往下说着,“但说那人奇怪,却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咦,那是为什么?”
苏妄言有些迟疑,欲言又止,终于小声地道:“她不会老。”
韦长歌没听清楚,追问:“什么?”
“那个人,她不会老。”
韦长歌一怔,没说话,却又偷眼望着他。
苏妄言自己也正迷惑,冷不防撞见他的目光,霍然立起,径直走到门口,拉开门就往外走。
韦长歌忙抢上几步拉住他,刚叫了声“妄言”,苏妄言恨恨地甩开他的手,冷笑道:“你既然不信我,又何必听我说?”
韦长歌低声道:“我没有……”
苏妄言转过身,一脸愠怒,大声道:“不错,你没有!你只不过觉得我在无理取闹,是不是?”
韦长歌心头无奈,叹了口气,便说不出话来,只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地上苏妄言的影子。他轻轻叫了声:“妄言……”
苏妄言哼了一声——依旧带着怒意。
好一阵子,才听韦长歌的声音在耳畔沉沉地道:“我明白你,你明白我吗?”
苏妄言一怔,又是一酸,心头仿佛炸雷滚过,滋味又是不同。许多感触、许多往事一时间全都浮了上来,纠葛难解,先前那些委屈犹如风卷暮霭,倏地消散无踪了……
他回过头。
韦长歌笑了笑,道:“咱们回去吧!”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就要去拉苏妄言右手。
苏妄言面色一沉,韦长歌立刻恍然,忙不迭把手缩了回去,赔笑道:“我倒又忘了,苏大公子天性好洁,是从来不肯和人牵手搭肩的。”
苏妄言哼了一声,径自回身,走向书房门口。
韦长歌苦笑着跟在他身后,进了门,觑一眼苏妄言脸色,见他坐回了桌前,忙赶上去笑道:“大千世界,朗朗乾坤,原本无奇不有。只怪在下一介凡夫,坐井观天之徒,孤陋寡闻也就罢了,居然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唉,也难怪你生气……素闻苏大公子雅量非常,就请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这一次吧!”
苏妄言白他一眼,忍不住破颜一笑,随即又收了笑,正色道:“你要是不信我,我这就回洛阳去——反正你也不信,那我说什么都没意思了!”
韦长歌亦正色道:“好。”
跟着便又笑起来,补上一句:“那我和你一起回洛阳去。”
苏妄言慌忙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这才继续道:“三叔说,那位前辈从没想过会在这冰天雪地里遇到别的人,更没有想到他遇到的会是个女人。”
“而那个女人像是也没有想到会遇到别人,也有些吃惊。两个人这么面对面站了好一会儿,还是那位前辈先向她笑了笑,那女人也报以一笑。这时候,雪慢慢小了,渐渐可以辨得清方向,他见那女人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前面,面上却有难色,已经猜到她心中所想,忍不住开口道:‘这里已经冷得骇人,雪势也比先前大,再往前,大约就更加难走了。你孤身一个人,还是快些回去吧。’那女人闷声不响地看着前面,却回头问了一句:‘那你呢?你觉得你大约还能走多远?’他想了想,回答:‘不知道,大概三十里吧。’那女人笑起来,说:‘好,那我就先走三十里吧。’说完竟真的继续往前走去。”
“那位前辈愣了愣,也跟着往前走去。可到了走完三十里的时候,那女人却并没有要回头的意思。那位前辈一开始只是担心她一个孤身女子,在这茫茫无边的雪地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到这个时候却又生了几分好胜之心,心想着,她一个女人,尚且不怕,自己难道会输给她?若是难逃此劫,大不了埋骨在这极北之地,倒也干干净净……”
韦长歌击节叹道:“有意思!如此行事,快意磊落,当浮一大白!”
苏妄言微微一笑,道:“他一念及此,打定了主意,便展开轻功,往前掠去。他武功极好,去势快绝,便如天人临世,御风而行,又像是一道天青色的电光,瞬时划过雪地。”
韦长歌嘴唇掀动,欲言又止。
苏妄言停下来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韦长歌的手指轻轻叩着椅子的扶手,含笑道:“听你这么说,倒像是亲眼见过了似的。”
“你是想说,就连我三叔也没见到当时的情景,何况是我。而那前辈也不会这般自吹自擂,我又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对不对——其实那天我也是这么问三叔的。”
“那你三叔是怎么回答的?”
苏妄言露出一丝懊悔之意,轻声道:“他听我这么问,不知道为什么,愣了好半天,然后才说:‘是啊,我都忘了,原来我并没有亲见的。可像他那样行在雪地上的情景,我却见过很多次,那样的情景,我就连做梦都能看见,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早知道会叫三叔难过,我便不会问他了……”
“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两人往北走了足足三天。那位前辈轻功了得,世上无人能及,但那女子虽落在后面,到最后却总能追上来。这三天里,他们没有说过半句话,就只是一前一后,不停地往北面走。到了第三天晚上,那位前辈和那个女人到了一座冰山之下。这时候,两人都已经冷得嘴唇发青了。冰山绵延数里,光滑可鉴,是绝不可能攀上去的,要是绕过去,又不知道要走多少天了。那位前辈望着冰山,突然笑起来,说:‘可兴尽而返?’这时候,那女人也追上来了,闻言也是一笑。他看这女人举止进退,不是寻常江湖女子,想来应该也是成名人物,暗地里很有些佩服,于是问及姓名,这女人起先并没有回答他,却说:‘你年纪轻轻就已经有这样的修为,实在很了不起,说佩服的人应当是我才对。’那位前辈看她年纪也不过略长几岁,便回答:‘便是千百个寻常男子之中,恐怕也难找到一个武功能与夫人媲美的,更何况是女子。’那女人沉默了一阵,道:‘可惜我并非寻常女子。’那前辈还以为她是自谦,于是微微一笑。那女人看他微笑,便又道:‘你每天晚上都靠在冰凉的岩石上睡觉,我却每天晚上生火御寒,你说,究竟是谁比较了不起?’这位前辈一怔——那极北之地,满目冰雪,一路上,连一根杂草、半根枯柴都没有见过,就算有火种,她又是用什么生的火?”
韦长歌突然“啊”了一声,看向桌上那个精雕细刻的铜匣子,似有所悟。苏妄言侧过头,目光也落在那铜匣上面。
苏妄言道:“这位前辈,亦是天下第一等心思细密之人。”只说了这一句,忍不住露出点淡淡笑意,向韦长歌解释道,“这句也是三叔的原话。我当时听到这里,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三叔,你向来少有称赞人的,这位前辈究竟是谁?今天你已经夸了他两次了!’三叔居然也笑得很开心,他反问我:‘一个人又能有几个真心佩服的人?我这一生,最佩服、最敬重的人,便只有这一个。’”
韦长歌听他说到这里,突然间心念一动,隐隐约约像是想到了什么。
苏妄言看韦长歌不说话,还以为他是听了自己转述三叔的话有所感触,淡淡地看他一眼,低头望着地面,也是默然。
——真正佩服一个人,敬重一个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若真心佩服他,敬重他,你便是为他死了,也不要让他知道。
清简男子如是回答。
他看着他不能视物的双目。
那双眼睛,澄澈的,清亮而又悠远。
一瞬间,如见沙汀月色。
——你若真心佩服他,敬重他,你便是为他死了,也不要让他知道。
这句话,苏妄言没有告诉韦长歌。
他只是在那一眨眼的工夫,想要问自己一句话,但转念间却又遗失了问题。
……
在他失神的当儿,韦长歌却正若有所思地望向他。
仔细打量,没了一贯的张扬跋扈,那张脸却是一种少年似的清丽和单薄。
秀眉凤目,皎然面容,就连嘴唇的线条也似乎透出些淡淡的无法言说的柔意,甚至有些过于柔和。
这一刻,坐在对面出神的,不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苏家大公子,而是韦长歌认识了十三年的苏妄言。
韦长歌微微笑了。
“妄言,怎么啦?”
听到韦长歌的喊声,苏妄言回过神,道:“我没事……你方才在想什么?”
韦长歌皱了皱眉,道:“我现在还说不上来。那你三叔后来有没有告诉你那位前辈究竟是谁?”
苏妄言摇了摇头:“没有,怎么啦?”
“没什么……”韦长歌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嗯,对了,我们说到那个女人说自己每晚都生火取暖。”苏妄言想了想,接着道,“那位前辈虽然奇怪,当下也没有多问,只和那女人说些沿途所见的风光,慢慢地,却在言语间暗暗套问。到了下半夜,那个女人说了一句:‘这极北之地的景色虽然与中原大不相同,不过也还不算是最奇特。’他听了她这句话,立刻道:‘我自幼辗转江湖,虽然不敢说遍游天下,也去过了好些地方,可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地方的景色比这里更奇特的。’那女人笑着道:‘那地方满地是花,但一枝藤上长出的花,每一朵的颜色却都各不相同。你可见过这样的景色?’这位前辈于是回答说:‘虽不常见,却非异事。花中自有许多这样的品种,不过价钱贵些,也没什么好稀罕的。’”
“那女人又描述了那地方好几点奇特之处,他越听越是好奇,也越是心惊,但脸色却平静如常,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话来驳她。最后,那女人终于从身上取出了一件东西——”
“就是这个铜匣?”
“不错,就是这个铜匣。”苏妄言点点头,接着道,“那女人给他看了劫灰,跟着,就把身上香袋里的一种黑色粉末抖了一些在雪地上。当时那位前辈也想了许多,脑子里乱成一片,他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那女人拿出火石,把那些黑色的粉末点燃了。那小小的一摊细细粉末,顷刻之间,竟熊熊地燃烧了起来,直燃了一整夜!”
“他默然伫立,看着那火光把雪地映成了一片红色,再细看,升起的烟雾中似有浮光掠影,看不清楚,也不分明,一幕幕光影交错飞快地闪过,混杂在白烟中,奔腾着卷向天际。那女人也站在一旁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喃喃问道:‘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你知道那女人怎么回答他?那女人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韦长歌好奇地问道:“她怎么会不知道?”
苏妄言哈哈一笑,道:“那个时候,那位前辈就和你现在一样惊讶,他举起手里的劫灰,问:‘那这个呢?难道不是……’那女子打断了他的问题,说:‘这是我从那个地方带回来的,但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前辈又问那地方在哪里,那女人的回答竟然也是不知道!他们两人就这样默然无语地在火堆边坐了一夜。快要天明的时候,火渐渐小了,那女人突然叹了口气,轻轻地道:‘我常常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开始做梦了,睡着,或是醒着,其实都是在梦里。这个梦那么长,那么迷人,但却又那么荒诞,让人那么痛苦,就像那个地方,无可名状,亦教人无处追寻。这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那位前辈想了想,回答道:‘言下妄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其实谁又不是在梦中呢?你当它是梦,那便是梦;你若当它是真,它又何尝不是真?’那女人像是痴了,许久许久,一动不动。她道:‘是啊,言下妄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你知道我是谁吗?’她说了一个名字,那位前辈顿时完全呆住了。这女子的身份一直是他心头的一个疑问,那几天里,他已经猜测了许多次,但他更没有想到那女人会说出这样的答案来。”
“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
“三叔没有细说。他只说那前辈听了那个名字,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那个女人在江湖中的确是赫赫有名,只不过,她赫赫有名的时代,距极北之地的那个晚上至少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了。”他停下来望着韦长歌。
韦长歌却没有说话,有那么一会儿,他像是连呼吸都忘记了。
苏妄言道:“那女子成名于五十年前,但当她出现在极北之地时,依然是个年轻女子,音容笑貌,都和传说中她于风姿最盛之时突然失踪时的样子一样。她看到那位前辈的眼神,知道他不信,翻身跃起,施展了一套平生最得意的武功,并且说道:‘这套武功是我自创的,除了我,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会。你现在信了吗?’接着,那前辈又细细问了她许多问题,这才相信了。原来,这个女人是不会老的!”
韦长歌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女人是不会老的……”
顿了顿,又忍不住反问道:“可是,又怎么会有人不会老?她原本是个普普通通的江湖女子,为什么突然不会老了?她不会老,和她说的那个地方有没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