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言迟疑道:“那几人举止言语都很有点古怪,听他们彼此称呼,叫作什么‘忘世姑娘’‘王家先生’一类,不是寻常人的称呼。我总觉得,那几人……似乎不像是人,倒有点儿像是妖魅精怪一类的东西。”
韦长歌不由笑道:“哦?”
苏妄言看他一眼,道:“那天晚上,那个年轻人一进林子,便有一种香气。我当时只觉得那种香气熟得很,却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香气。可是后来,在凌霄那里,我又闻到了那种香气。”
“哦?是什么香气?”
“竹香。”
“竹香?”韦长歌挑眉道,“你的意思是?”
“我和凌霄说话的时候,曾留意到窗下种了一丛竹子。”苏妄言一顿,难得地犹豫了一下,这才接着道,“那女子叫这年轻人‘王家先生’……”
韦长歌定定看他半晌,沉吟道:“《晋书》记载,王徽之生平爱竹,尝寄居空室中,便令种竹,或问其故,徽之但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你是想说,所谓‘王家先生’便是‘此君’?”
苏妄言只是看着他,却不回答。
韦长歌想了想,道:“那,那个‘忘世姑娘’又是什么?”
苏妄言反问道:“一杯忘世,七碗生风,你说是什么?”
韦长歌低头看了看桌上,苦笑道:“你可别告诉我,那‘忘世姑娘’是一杯茶。”
苏妄言竟真的点了点头。
韦长歌一愣,一时竟忘记了说话。
只听苏妄言认认真真地道:“即便不是茶,大约也是茶杯、茶碗、茶壶、茶树一类的东西。”
韦长歌听他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王家先生、忘世姑娘,一个是竹,一个是茶,真真是绝配!”
苏妄言脸色一沉,大声道:“有什么好笑的?人有精魄,物有精魂,自古以来,多的是木石死物幻化成怪的例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韦长歌也不在意,依旧笑道:“只是一杯茶也能成怪,未免太无稽了些。这么说来,那个喜欢下棋的石兄,难不成是一块石头棋盘吗?”
苏妄言冷笑一声,也不说话,神情很是不屑。
韦长歌心念一动,轻轻“啊”了一声,道:“你找到他们说的那个三娘了?”
苏妄言只是不应。
韦长歌偷偷瞄他一眼,自言自语地道:“没有吗?这可奇怪了!地方人家都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却不去查个清楚,实在不像苏大公子的为人啊?”
苏妄言忍俊不禁。
韦长歌跟着笑道:“好了好了,快告诉我吧!那个三娘,到底是什么人?”
苏妄言收了笑,正色道:“死人。”
韦长歌微怔。
苏妄言道:“那天我从凌霄那里出来就准备赶回洛阳,但事情实在太过离奇,倒像是夏天午睡做了一场梦似的,一觉醒来,分不清真假。我想来想去,一时觉得那是真的,一时又疑心是在做梦,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便又折了回去。”
“我在附近找了一圈,果然就如凌霄所言,方圆数里都没有别的人家。再在附近打听,也没人见过类似那三人模样的人。我找不到那几人,便只好另想法子。好在我还记得那晚,那位王家先生说自己记不得路,忘世姑娘就回答他,三娘家在过了回眸亭的第一个岔路口往左,门前有三株柳树。这回眸亭倒是真有的,于是我便照着她说的地方,找上门去。”
一顿,淡淡道:“那地方,是一片乱葬岗。有一座孤坟,前面种了三株柳树,主人是一个叫朱三娘的妓女。”
韦长歌不禁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半晌轻轻扣着桌面,皱眉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假扮妖魅,设下圈套,要引你上钩?”
苏妄言颔首道:“一开始,我也有些怀疑。事情太巧,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但后来的发展,又实在不像是这么回事。”
一边回想,一边缓缓道:“我到那地方的时候,只看到一片无人看顾的荒坟。找了好半天,才在坡底找到三株柳树。那旁边果然有一个坟头,看得出已有些年头了,坟山已经塌陷一半了,坟上覆满野草,似乎许久无人祭祀。但坟上既无墓碑,也无标识,看不出是什么人的坟墓。”
“我在锦城四处打听,都说那地方叫阎王坡,埋的都是些贫困潦倒客死他乡的过路人,要不,就是乞丐妓女之流。但每每问到那三株柳树下埋的是什么人,就没人说得上来了。我料想再问也问不出结果了,就准备在锦城再住一夜,第二天一早回洛阳去。”
“没想到,我在酒楼里,竟又碰到在赏花诗会见过的那些‘才子名士’拉我一起喝酒。席上众人天南海北地一通胡吹,渐渐地,就说起各人的风流韵事。其中有一个人,感慨万千地说起三十年前在锦城的一段际遇,说是当年他在幕府充任幕僚,其间和一个妓女交好,两人有许多花前月下的约誓。后来他上京谋职,不得已抛下了对方,三年后回来,佳人却已香消玉殒。”
苏妄言说到这里,放慢了语速,道:“那人说,他没料到一别之后竟成永诀,伤心之余,便在对方坟前种下三株柳树,以寄哀思。”
韦长歌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苏妄言道:“我听到这里,想到三娘坟前的三株柳树,便随口问他那女子是不是葬在阎王坡。那人却反问我:‘阎王坡是什么地方?我只知道那是城外一个乱葬岗,叫回眸亭。’——阎王坡这名字是这些年才取的,以前那地方便只叫回眸亭,他多年没有来过锦城,所以不知道回眸亭已经改名叫了阎王坡。我于是立刻问他那女子叫什么名字,他虽然有点奇怪,却还是回答我,那女子名叫朱依依,旁人都叫她朱三娘!”
“一面之词,不足为凭。你可查过了?”
苏妄言眼中掠过惋惜之色:“我查过了,三十年前,锦城教坊的的确确曾经有过一个朱三娘子。朱三娘子名叫依依,曾是锦城红极一时的歌妓。这朱依依爱上了一个读书人,在最当红的时候闭门谢客,拿出所有积蓄让那人上京求官。对方得了官职之后,却寄回来一封绝交信,朱依依贫病交集,一气之下,没多久就死了。她所有积蓄都给了对方,死后甚至置办不起一副棺木。几个姐妹念着旧情,凑钱给她请了个道士,一领破席,草草葬在了城外的阎王坡。”
“我还找到一位老琴师,乃是朱依依的旧识。据他所说,朱依依死后三年,那读书人犯事被罢了官,又回到锦城。朱三娘子生前豪爽好客,颇有些侠义之名,有十多个受过她恩惠的市井少年决心为她报仇,把那读书人绑到了三娘坟前,要杀了祭坟。那个读书人吓得屁滚尿流,在朱依依坟头号哭了一天,又是作诗,又是做祭文的,还种下三株柳树,发誓永不再娶,这才被放了回去。那琴师说,他后来去祭拜过几次朱依依,那三株柳树后来都长成了,远远就能看见。”
韦长歌哑然,片刻方道:“一个说的是薄命红颜多情公子,一个说的是痴心女子遇人不淑——谁能想到,这两个故事说的竟然是同一件事?”
“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苏妄言冷冷一笑,“这故事在那‘名士’说来自是全然不同了。我原本疑心这一切都是凌霄设下的局,可那天我若不是一时兴起折回锦城,岂不是遇不到那‘名士’?那她的安排岂不是就落了空?”
韦长歌只是一笑:“也罢,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就算当真有什么妖魅精怪,也和咱们没什么关系!”笑了笑,又道,“我只是不明白,那幅刑天图上题着一句‘嫦娥应悔偷灵药’,是什么意思?”
苏妄言微微颔首,旋即叹道:“我在想,不知道凌霄究竟有什么冤屈,为什么普天之下就只有月相思能帮她?还有那个人头,到底怎么回事?”
想起当时的情景,心头不由得微微一震,只觉那时候感到的那种凉意又悄无声息地爬了心头,不由伸手拿起杯子,抿了口茶。
韦长歌双手抱胸,沉吟道:“这个凌霄,有些古怪。”
做了个手势止住苏妄言的话,接着道:“从头到尾,她只说有血海深仇,痛缠肌骨,却不肯说出究竟是什么冤、什么仇。她丈夫要是被人所害,杀了仇人报仇就是,江湖中多得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人,也多得是为人打抱不平的侠客,为什么非得求那月相思不可?”
韦长歌加重了语气道:“还有那个人头——闽浙一带确有香料秘方可以防腐,湘南也一直有赶尸一说。但赶尸只限在湘境之内,一趟下来,行程再长也不过一两个月,至于那些香料也好,秘方也好,亦不过能在完全密闭的情况下维持尸身三年五载不坏。但若是凌霄没有说谎,她丈夫已经去世二十年了!一个二十年前就死了的人,至今头颅还保存完好,实在教人匪夷所思!这般诡异,她却只说是‘冤屈太甚,精魂不散’——她意存敷衍,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处。”
韦长歌喝了口茶,斩钉截铁地道:“我总觉得,这个凌夫人一定有问题。”
苏妄言发了会儿呆,道:“你说的虽然不错,但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都有些不愿意说出来的事,她也许是不愿意说,也许,是真的不能说。”
韦长歌不与他争辩,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咱们到了锦城,把秋水剑交到凌霄手上,这事就算完了——唔,咱们现在回不了洛阳,也不能回天下堡,干脆,找个地方过了冬天再回去吧?!天气暖和的时候,人总是容易说话些,说不定,你爹罚你在祖宗面前跪个三天就没事了!”
苏妄言怔了怔,低下头淡淡一笑,靠着车壁,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外面,被积雪压弯了的枯枝老树渐渐被抛在身后,清脆的甩鞭声里,马车正朝着冬天的锦城疾驰。
“韦长歌……”
“什么?”
“你若是见过她伤心的样子,一定也……”
不知过了多久,苏妄言带着叹息的话语喃喃地响起,又消失在几不可闻的叹息声中。
叁 鬼镇
“韦长歌,我是不是在做梦?”
苏妄言望着眼前的景象,喃喃发问。
韦长歌苦笑起来。这个冬天,他原想找个安静的所在,和苏妄言就着火炉慢慢地喝上一杯酒,不过现在看起来,似乎是不可能了。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地方?”
苏妄言眉头微蹙,想了半天,肯定地道:“一定不会错。那晚,我就是在前面那个拐角看到灯光的。我走到这里,敲了门,跟着凌霄就走出来……我记得很清楚,那窗下还种了一丛竹子——那草舍就在这里,绝对不会错。”
韦长歌叹了口气:“可是现在,我只看到这里既没有什么草舍,也没有什么竹丛。”
没有草舍,没有竹丛。
眼前是一块荒芜的草坡,斜斜地往下延伸,连接着道路和坡后不远处的一座小山。草坡上,枯萎的灌木、不知名的野草杂乱地纠缠在一起,那势头,像是已经疯长了三十年。
有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呆呆看着眼前的荒地。
苏妄言突地道:“会不会是有什么人把那草舍拆走了?”
“那会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拆走草舍?”
苏妄言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他走到草坡中央,俯身撮起一把泥土看了看,自言自语地道:“怪了,不是新土……这些草不是新种上的……难道这里一直就是片荒草坡?可那天晚上,这里明明是间屋子啊?”
苏妄言怔怔看着眼前,许久,回身望着韦长歌:“韦长歌,我是不是在做梦?”
韦长歌依然苦笑:“我只知道既然这些草木不是新种的,那么一个月前,这里就绝不可能是间屋子。”
苏妄言看了他半天,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到了锦城天下堡的分舵,韦长歌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城外在那条路上找一间草舍,又派人在锦城附近打探凌霄的下落。到他安排好一切回来,苏妄言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暖阁里,紧抿着嘴唇,若有所思的样子。
见他走进来,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还是想不明白。”
韦长歌坐到他旁边:“也许是夜里太暗,你没记准地方。我已经让韦敬带人去附近查探了,只要当真有过这么一间草舍,就是掘地三尺,天下堡也能把它找出来。”
苏妄言摇头道:“我想不通的就是这个。我敢肯定,那天晚上,我是真的进了那间草舍。但现下那间草舍却不见了——好端端的一间草舍,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把草舍拆走了,或是烧掉了。”
“如果是这样,那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做?”
“这是其一。其二,那屋子不见了,却多出来一块荒草坡,这是怎么回事?我仔细查看过,地上没有火后的灰烬,土也没有被翻过,那些杂草,也不是新近种下的。也就是说,那块地,的的确确原本就是一片荒草坡,甚至根本不可能有过一间草舍。但如果是这样,我看到的草舍,又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韦长歌沉吟许久,道:“我听说沙漠上的客商,常会看到海市蜃楼。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一切都近在眼前清晰可辨,但不管怎么走,却都永远都到不了那地方。”
“你是说,我看到的也是幻象?”苏妄言横眉瞪他一眼,“我和凌霄说了一宿话,难不成也是我的幻觉?要真是幻觉,那幅刑天图又是怎么到我手上的?”
韦长歌忙赔笑道:“我只是想到这里,随口说说罢了。”
“可如果不是幻觉,那草舍怎么会变成了荒草坡?”苏妄言凝想了许久,却又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道,“不知道凌夫人现在身在何处……会不会是她那仇家找上门来,要对她不利?她是自己离开的,还是被人带走了?”
韦长歌苦笑道:“我猜多半也是仇家所为,否则总不会真有什么妖魔鬼怪,把不知什么地方的荒草坡搬到了……”
说到这里,韦长歌眼睛一亮,陡然停住了,扬声叫道:“来人!”
门外立刻走进来一个年轻守卫,行了礼,恭恭敬敬地道:“堡主有什么吩咐?”
韦长歌兴奋地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道:“去城外告诉韦敬,叫他找住在附近的人问清楚,那个地方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那守卫应了一声,匆匆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