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顿了顿,微微点头,道:“当年,他担心师父师弟的安危,所以等他略好了些我就送他回去。他族里的人告诉他他师父师弟都已经遭了不幸,君思甚至连尸首都没能找到。他听了,好半天只是纹丝不动地站着,也不说话,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劝他,他也像没听到。整整三天三夜,他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我也陪在旁边,三天三夜没有阖眼。到第四天上,他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你担心我会寻短见是不是?’我忍着泪回答他:‘你这样总是对身体不好。’他点了点头,道:‘你放心。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事,心里却比前些日子明白了些……’他突然笑了笑低声说,‘天涯海角,我总是要报这个仇的。’那以后几年,吴钩果然四处打探,却一直没有消息。有一年冬天,他突然来我家找我,说已经知道了仇人的下落,特地来跟我辞行——他总算没忘记我!我高兴极了,让他报了仇快点回来。吴钩听我这么说,却出了一会儿神,回答说他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心里想着,他虽然喜欢君思,但君思毕竟已经死了好几年了,等他为师父师弟报了仇,也许便不会再记挂他了。于是便大着胆子,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你!’他一愣,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又强笑了笑,道:‘等我真的报了仇,也就不想活了。’他走了之后,我怎么也不放心,便连夜追上他,和他一起到了中原……但到了中原没多久,他就甩掉我一个人走了,后来就听说岳州离鸿山庄出了事。我立刻就明白是他做的,除了他,普天之下,又还有谁有这等本事?我还没赶到岳州,和关家有姻亲的连家也遭了灭门。两件案子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我在路上听到消息,这才想到原来关城和连伐远就是害死他师父师弟的仇人。”
韦长歌听到这里,轻声叹了口气,道:“吴钩虽然对仇人恨之入骨,但灭人满门、殃及无辜也实在太过残忍。”
梅影冷笑道:“你们中原人假仁假义,我若恨一个人,也是会连他亲戚妻儿一并恨上的。”
韦长歌一笑,心道:“吴钩再怎么杀人放火,在你眼里只怕也是天经地义。”
她已接着道:“我想起那天他来辞行时说的话,生怕他真的随君思去了,一个人在中原到处打听他的下落,后来我就到了苏州——”
无恙突然插道:“您就是在那里救了我的。”
他的神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梅影也是一窒,良久才颤声道:“是啊,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你的……我到了苏州,依然没有找到吴钩,我忍不住想,也许他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就算我这么天南海北地找他,也永远见不到他了。那些日子,这样的念头我有过许多次,但这一次,我才真的心灰意冷,就准备回去了。那天夜里,我听见有人在客栈的门外轻轻地喊我的名字,我开了门,竟然是他站在那里!我欢喜地就要跳起来,他神色古怪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做了个手势让我跟他走。夜已经深了,路上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月光照得街道亮亮的,我走在他后面,感觉像走在梦里一样,心里有许多话要告诉他,到了嘴边,却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带着我来到了一间破败的土地庙前,庙里横七竖八睡着些乞丐,有老到胡子头发都全白了的,也有才八九岁大的。他拉着我走进去,轻声说:‘你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角落里有个孩子蜷成一团睡在地上,那孩子不过十岁左右,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我道:‘是个孩子——这孩子怎么了?’他定定地看了那孩子半天,转身跪在我面前,他说:‘妹子,我求你件事!’我一时手足无措,急忙伸手去扶,他却不肯起来,只说:‘妹子,我求你带这孩子回去,好好照顾他!’我道:‘你要我照顾他?这孩子……这孩子,他是什么人?’他的眼睛直盯着那孩子,低声道:‘他叫无恙,是离鸿山庄唯一的后人了。’我问:‘关城和连伐远不是害死你师父师弟的凶手吗?大哥,你怎的还要照顾他的孩子?啊,我知道了——那两件案子原来不关你的事?!’吴钩摇了摇头道:‘不,关城他是我的仇人没错,那两件事也都是我所为。’我更加混乱,连声追问。他终于抬起头来,说:‘这孩子姓关,但他也姓君——他是小思的儿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似笑非笑,却又比哭还难看——唉,他那样的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不知谁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叹息,梅影停了片刻,接着道:“我‘啊’了一声,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关城就是君思,君思就是关城!原来,就算君思那样对他,他也还是忘不了他的小思!他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照顾君思的儿子——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又急又怒、又伤心、又绝望,五脏六腑都像被谁揉碎了似的,痛得纠结在一起,那一刻,真想就这么死过去算了!但是我看着他,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是那么伤心,我又怎么能……我终于答应了他。他高兴极了,说这个孩子虽然是孤儿,但往后也就不怕被人欺负了。我颤着声音问他:‘那你呢?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想了想,道:‘仇已经报了,小思也死了,我原本打算下去陪他的,但,我不能放着他唯一的一点骨血不管。无恙长大了,必是要来找我报仇的。我且等到那个时候吧。’”
无恙面色惨淡,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连连冷笑:“谁稀罕他猫哭耗子?”
梅影也不理会,只自往下说:“他临走,走到你跟前。你睡得熟了,细细地发出鼾声。他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年纪也跟无恙差不多,那会儿,我们俩还都是流落街头的小叫花子,夜里也是这么睡在破庙里,白天就四处乞讨,忍饥挨饿,还要被人作践……不过小思的样子可比他俊多啦……’他就这么摸着你的头发,慢悠悠地说,声音柔得几乎能化水——他可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过话……”
她悠悠太息,诸人都是静默。
柒 彼我恩爱,一切寂灭
许久,韦长歌道:“后来夫人就收养了无恙?”
梅影点头道:“不错。”
韦长歌笑道:“有几件事,还想请教夫人。”
梅影微微一笑:“话已至此,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韦堡主不妨直言。”
“你原非中原人氏,又为什么要嫁入金家,常居江南?”
“吴钩走后,我第一个念头是带无恙回苗疆。但我知道,无恙对他恨意极深,我决不能让他被无恙找到。吴钩在我家住过一段日子,寨里有好些人都见过他,我怕一不小心就会被无恙知道。就算我们都能守口如瓶,回到苗疆之后也难保不会有人认识吴钩,难保不会有人知道事情的始末。我不能冒这个险!再来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无恙,就一定要做到。金家是苏州大族、两江豪门,正是我和无恙栖身的好地方。我假装巧遇和金砾碰了一次面,他甚至没问我的来历就娶了我。我进了金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无恙,我自称受过关家大恩,认得无恙小时候的样子,他那时年纪尚小也没有怀疑,就这样,我把无恙也带到了金家。”
“岳州李天应的猝死,想来也和夫人脱不了干系吧?如果是这样,巧云阁的明月,翠袖坊的明月,还有刚刚给我们引路的明月姑娘,只怕也是同一人?”
梅影颔首道:“明月是我派去岳州的。她是孤儿,是我抚养她成人,教她种种术数。这些事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跟明月没有半点关系,只不过她感激我,我就是让她杀人越货,她也绝不会有半句推托。”
苏妄言岔道:“你若早点动手杀李天应灭口,我们可就查不到夫人身上了。”
梅影轻声答道:“我心匪石,岂能无情?苏公子真以为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吗?李捕头上有双亲,下有妻子,他死了,他的家人怎么办?我虽然知道留着他终是祸患,却也没起过杀他的念头。我以前以为,只要无恙找不到吴钩,总有一天他就会放弃,但我错了——无恙一天天大了,却从未有片刻忘记过报仇二字,从没有一天不在打探吴钩的消息。他现在还年轻,很多事情想不到,但总有一天他会找到李天应、胡二……而我,我心里真正在乎的,就永远只有他……”
韦长歌默然片刻,道:“夫人亦是至性……最后还有一事,关系到在下这只右手明天还在不在,还请夫人务必赐教——”顿了顿,肃然道,“吴钩人在何处?”
梅影脸色一整,紧咬下唇。
无恙更是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牢牢抓住云中,云中呼了声痛,手腕上立时烙下了一圈红印。
屋中诸人都屏息凝视,只等她开口。
梅影蓦地立起,来回急走了几步,决然道:“我不能……”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陡然隔窗听得一声清啸,那啸声清亮高亢直入云天,其中意味却又绵绵不已,仿佛难以尽诉,让人顿感沉郁。
便见两扇紧阖的门扉轰然开了。
已是阳春时节,天色渐长,虽是向晚,日光却依旧明朗。屋中本来昏暗,外面的光线此时猛地长驱直入,倒叫几人都有片刻难以视物。
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长身立在门口,扫视了一圈,大步走进来,依然顺手把门带上了。众人眼前这才清楚起来。那人身材高大,眉目就如用刀刻成一般,极是分明,四十多岁年纪,轩轩朗朗,一身的磊落。
梅影略一怔,向前急奔两步,颤声叫道:“大哥!”
她脸上喜忧参半,心中亦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变乱之后终于重逢,悲的是他竟自己现身,多年来的辛苦隐瞒全都付诸东流——她只叫了这一声,所有人便都已知道了那男子的身份。
那人进门之后,一双眼睛只盯在无恙身上,喃喃道:“你长大了……你倒不像他……”
那语气倒像是有些失落。
梅影关心心切,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大哥!”
吴钩听见梅影的唤声,肩头一震,犹如大梦初醒,慢慢回过头,凝眸看了她许久,黯然道:“好妹子,苦了你了!我托你的事,你都做得很好……你让做大哥的怎么谢你才好?!”
梅影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都堵在心上,眼圈一红,眼泪已簌簌地流下来。
突听得“啪”的一声响,众人一齐回头,却见先前无恙坐的那把竹椅一边的扶手已断了。无恙两眼瞪到几乎淌血,瞬也不瞬地盯着吴钩。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十二年来天涯海角种种艰辛都在刹那之间飞快地掠过,找了多年的仇人就在眼前,二百三十七条人命的血海深便只在这一步之间!一时间,心头动荡不已,全身上下都在不停发颤,每一根手指都重似千钧。
他眼中泪花四迸,把一口牙咬得格格作响,好不容易能开口了,却不知该说什么。
终于一字一字,恨恨道:“为什么?”
吴钩却不答话,四下看了看,走过一旁拿起那个小箱子,摩挲着,半晌道:“这东西原来还在。”他叹了口气,向无恙道,“你知道这箱子的来历吗?”不等无恙说话,已自己接着道,“这东西,是我用五十记耳光换回来的。”
无恙嘴唇翕动,却没有说话。
吴钩道:“我十二岁那年,在襄樊城里遇到一群纨绔子弟在追打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那少年年纪不大,倒傲气得很,被打得浑身是伤也不肯求饶。是我想办法赶走了那些人,救了他。那少年就是你父亲——他本不叫关城,他叫君思,是名门之后,祖上代代世宦,是诗礼相传的人家。后来遭人陷害,一夜间家破人亡,他也就此流落街头。我和君思年纪相仿,一见如故,很快就要好起来——那会儿,我们不过是两个无倚无靠的小叫花子,就是哪天死在路边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真心怜惜对方的,也就只有彼此了。他年纪和我一般大,我却觉得他比我小两个月,我是该好好照顾他的。他喜欢的东西,我总是费尽心思去弄来;他被人打骂,被人欺负,我就挡在他前面。我知道他想读书,后来等我们年纪稍大点的时候,我就带着他去求书院的先生,帮书院做工来顶他的学费。他读书的时候,我就在后院里挑水、砍柴……虽然辛苦,但只要听到他读书的声音,我就说不出的高兴……”
吴钩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那时候,我总是一心一意要叫他开心……我们认识了没多久,有一天,他不经意在当铺里看到了这个箱子,回来就郁郁寡欢——这箱子,原是君家的旧物——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叫花子,没有钱买给他,只好偷偷去求当铺的老板。那老板正在赶我,一个丫头抱着个一岁大小的孩子出来了,那孩子本来是在哭的,看见我被他踢打就笑了起来。那老板见了便说:‘原来孩子喜欢看人挨打,好,反正这东西也不值钱,你挨我五十个耳光,我就把这破箱子给你。’”
他微微一顿,淡淡道:“五十个耳光打完,他手也酸了,我的脸也肿了,那孩子却是早就睡着了。”
众人先前已经听他说过东西是挨了五十个耳光换回来的,但听他亲口说完这一段经历,却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许久都没人出声。
一片寂静中,韦长歌想起与苏妄言的一些旧事来,本来是全无关联,不知怎的竟都纷纷涌上来。不着痕迹地扫过去,苏妄言站在他身旁,却是神色依旧。
梅影怔怔望着地面,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想,只有眼泪仍是不断落下。
“把箱子给他的时候,脸肿得说不出话来,钻心地疼。他先是笑,接着就哭,问我:‘疼吗?’他的手摸在我脸上,冰冰凉凉的,我忍不住也哭了。”
“我自小被人打骂惯了的,但那还是我第一次哭……”吴钩微涩地笑了笑,右手在箱盖上轻扣,向无恙道,“——就是这个箱子。那以后,不管去哪里,小思就总是带着它,就连带走刀谱也是用它。”
“刀谱?”
无恙忍不住发问,再看其他人也都是满脸迷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