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道:“我还记得,因为犯了族规,他们一回来便掀起了轩然大波,长老们连夜把族人都召了来,聚在一处商讨此事。那时候我才十五岁,也跟着去了。吴钩那时还是个少年,但已经高大挺拔,虽然一身的风尘仆仆,仍是难掩英气——唉,我们族中有好些女子,便是那夜一见之后就对他念念不忘的……他旁边有一个少年,也是差不多年纪,体形秀颀,一直低着头躲在吴钩身后。所有人到齐之后,族长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到吴钩旁边,拍着他的肩头说:‘我把吴钩带回来了。这孩子很好。很好。’他连说了两个很好,嘉许之意场中人人都听得出来。接着,他拉过藏在吴钩后面的少年,‘他叫君思。’他虽然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坐回去,但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当时便是一阵哗然,包括三个长老在内,多半族人都不同意这么做,大家吵成一团。族长一直不作声,到最后叹了口气,轻声道:‘吴钩,你看见了。’吴钩点点头道:‘看见了。’族长又问他:‘那你说怎么办?’那吴钩往前跨了一大步,朗朗道:‘各位不必吵了。君思是我带来的,要师父教他功夫也是我的意思,将来若是有什么事,都由我担着!各位若执意不肯,那也没办法。’他顿了顿,却回头向君思一笑,轻声道:‘小思,那我俩还一块回去就是了。’他说了这番话,众人一时也都安静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脸上神色像是忆起了当时的情景,露出叹服之色。
苏妄言心底默想,吴钩其人,说话处世,别有担当,自有一派非凡气魄,便隐隐有些神往,但想起他屠灭关连两家的残忍手段,又转而长叹了一声。
老七接着道:“吴钩说出了事由他担着,但,其实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半大不小的孩子,能有什么担待?但这些话由他说来,没的便让人信服。君思也笑了笑,走过去和他站在一起。他本来一直站在暗处,这时走出来,才让人看清了他的脸——嘿嘿,这么多年了,我还一直记着那天晚上他在灯下一抬头的样子呢……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脑子里轰的一响,满心就只想得到一件事——我只想着,乖乖,世上竟真有这么俊的人!原来那些个‘墙头马上’‘美哉少年’的戏文倒也不全是瞎编的!族长见大家都不作声,叹了口气,道:‘各位既然不说话,我就当你们同意了。这事可大可小,吴钩他不清楚,我是清楚的!我今天既然敢说这话,就一定有我的安排,将来就是天塌下来了,也自然有我们师徒撑着,绝不会给族里带来任何麻烦!’他这么说了,连三位长老也都没办法了,最后只好由着他们去了。”
苏妄言道:“那后来呢?”
老七惨淡一笑:“能怎么样?第二天族长便带他们两个上山,教他们武功去了……唉,现在想起来,当初要是不答应他们,事情大约就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唉,等到他们二十岁的时候,两人终于都学成了。族长说,虽然当年破了规矩教了他们两个人刀法,但一代只有一个刀客这个规矩不能变,所以吴钩和君思只有一个可以下山到外面去。吴钩从来就让着君思,这次也是,本来是要让他二人比武定高下的,结果不知道君思跟他说了些什么,吴钩便自愿留在了山上。那会儿老族长年事渐高,便把族长一位传给了吴钩。君思走了好几年,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直到有一年冬天,他突然满身是血地回来了,问他是什么人伤的,他也不说话。君思那次回来住了一年。那一年中,君思从早到晚发了狂似的练刀,吴钩看不下去了,终于对他说:‘小思,你这么练是没用的,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帮你了了这件事吧。’听吴钩这话,究竟出了什么事,君思虽然没告诉别人,但他一定是知道的——当时是一年一度的上元盛会,所以他们俩这番话倒有好些人听见——君思一听脸色就变了,怒气冲冲地质问:‘没用?为什么没用?你怎么知道没用?这套刀法不是号称天下无双吗,为什么会不行?!’吴钩一时词穷,愣了愣,低声道:‘你莫生气,练功的事不能急,一急,反而练不好了。’君思瞪了他半天,突然笑起来,说:‘是,我不该着急的,急什么?反正急也是急不来。’吴钩以为他想通了,还挺高兴的,没想到,第二天天没亮,君思便悄悄走了。”
突然屋外传来啪的一声轻响,阿渝转头看了看,打开门出去了。
苏妄言疑惑地看向老七,老七一笑,低声道:“没什么,这些事阿渝听过了,大概是不想再听一次吧……”
苏妄言看向门外,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老七见他面上淡淡的似乎不信,踟蹰了一下,嘿嘿一笑,岔道:“不说这些。刚才说到哪儿了?”
“君思天没亮就走了。”
苏妄言见他神色局促,不好再问,顺势回答。
“啊,是是,是说到这儿!”老七一拍大腿,道,“这次只过了半年,君思便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十分高兴,说是外面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觉得还是住在族里自在,以后也都不走了。这么多年了,我们也早就不把他当外人了,听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觉得高兴。唉,没想到,没多久,就出了那件事!”
老七往地上呸了一口,骂道:“那个人面兽心的畜生!真是猪狗不如!竟犯下欺师灭祖的滔天大罪!”
苏妄言出身武林世家,素知欺师灭祖乃是武林第一大忌,此时听到“欺师灭祖”四个字,心头咯噔一下,就知道之所以吴钩血洗关连两家,一定就是因为此事了。
果然老七道:“君思回来后,依然和老族长、吴钩住在山上。还不到一年,就出了事!平时每过一两天,吴钩或是老族长都会回族里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处理的事。那次,好几天他们都没有出现,长老怕出事带了几个人上山查看,没想到,一进屋就看到老族长躺在地上,已是气绝多时了。地上扔着几把刀剑,像是打斗过,吴钩和君思都不见踪影。我们四处寻找,最后在一处悬崖边发现了君思的随身玉佩和吴钩被撕裂的衣角。当时,大家都以为他们是坠崖死了。我们一向自负家传刀法举世无敌,没想到前后两代高手都死得不明不白,四处查探是谁下的毒手,却一点线索也没有,一时人心惶惶。过了一阵子,吴钩却被一帮苗人送了回来,他虽然回来了,却也只知道饭菜有毒,他和老族长、君思都昏了,醒来的时候,自己中了一刀,身在崖下,幸好被路过的苗人救了。那时候,连吴钩在内,所有人都被君思那个畜生蒙在鼓里,以为他也遭了不测。吴钩从那以后更是沉默寡言,一年到头四处奔波,一心找出凶手帮他师父和师弟报仇……唉,他又怎么找得到呢?多少年光阴都是白白蹉跎啊!直到后来,一个族人在小镇的茶楼里和一个中原来的马贩言语间起了冲突,那马贩便随口吹嘘中原武林多么多么厉害,无意中提到岳州离鸿山庄的关城一把快刀当世无敌。那族人回来,当笑话说给众人听了,大家都笑起来,道:‘别的不敢说,若是快刀,天下便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就只有吴钩独自坐在一边闷声不响,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没多久,吴钩就起程去了中原,再后来……唉,再后来,就听说了离鸿山庄的灭门惨案……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关城就是君思、君思就是关城……我们竟被他骗了这么多年!”
苏妄言听他一口气说完,背上已出了一层冷汗,喃喃道:“我只道关连两家二百多条人命死得不明不白,已是千古奇冤,真没想到,竟然案中有案……背后还有这么一个大秘密……”
老七也是默然不语。
半晌,苏妄言又问:“那吴钩呢?”
老七摇摇头,叹道:“那以后就没人见过他了……”
苏妄言一口气说完了,看向韦长歌。
韦长歌眉头微紧,静静思索了半天,问:“然后呢?”
苏妄言一摊手:“我看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告辞回来,走到半路就接到你的飞鸽传书。”一顿,问,“你觉得如何?”
韦长歌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沉吟道:“那老七的话,很有些问题……吴钩何以肯把君思学刀的事一力承担,又为何甘心蛰伏山野,把扬名立万的机会让给君思——这些都是末节,我最想不通的,是君思为何弑师?”
苏妄言点头道:“不错。我也觉得那老七有好些地方说得不清不楚,像是在故意隐瞒什么,不过这本来就是他们一族的机密,所以我也不好细问……”
韦长歌笑道:“也罢,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把吴钩的底细摸清了!”
他站起来,负手走了几步,回身笑道:“还有三天,就是赌约到期的正日子了,我已经派人去请关无恙来此相见,希望到了那天,咱们可以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苏妄言微笑着转头看向窗外,细雨经风成雾,那依稀一抹的远黛青峦远远躲在其后,面目益发模糊。
天地之大,人如飞鸟,一朝散失,再难寻觅。
如若有心藏匿,又当如何?
陆 暗香浮动
三月十八的正午,关无恙准时到了醉月楼。他手上依然拿着那个旧木箱,管云中也依然跟在他身旁。关无恙一上楼,先扫视了一周,目光最后定在韦长歌身上,冷冷道:“我没有看见吴钩。”
韦长歌微微笑道:“何必着急,请先坐下慢慢说。”
关无恙轻哼一声,坐下了。
倒是管云中,一边落座,一边对韦长歌浅浅一笑,又向苏妄言道:“苏公子别来无恙。”
苏妄言勉强拱了拱手,余光瞥见韦长歌正朝管云中报以微笑,忙轻轻一咳,道:“关兄倒来得准时。”
关无恙又细细看了一遍四周,第二次道:“我没看见吴钩!”
韦长歌听得苏妄言一声咳,早把眼光收回来了,此时正好接道:“你放心,在下这只手,暂时还没想要送人。”
说完微微一笑。
关无恙开口还是那句话:“我没看见吴钩?”——却是换了疑问的语气。
韦长歌道:“无恙,你可还记得当日我们的赌约是怎么说的?”
无恙立刻接道:“我说三个月内要你帮我找到吴钩的下落,否则我便要取走你的右手。”
韦长歌一击掌道:“不错,你只要我帮你找到吴钩的下落,却没说过要我把吴钩带到你面前来。”
关无恙一愣,道:“是,那——你已经找到他的下落了?”
韦长歌略一顿,道:“可以这么说。”
“什么意思?”
韦长歌看了苏妄言一眼,对方也正向他看过来,心下都是一阵恻然。韦长歌道:“有一个人,她可以带你去见吴钩。”
“是谁?”
韦长歌看他半天,终于叹了口气,起身道:“你跟我来吧。”
马车停在了一户院落前,朱门青瓦,高墙深院,门上一方匾额,龙飞凤舞地题着一个“金”字。
无恙盯着大门看了半天,缓缓道:“你们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韦长歌指着门上那个“金”字道:“这户人家姓金,是两江名门,豪富之家,这里是金家的别院。据说金夫人身体不好,常年住在这别院里休养。”
无恙皱眉道:“我知道。”
韦长歌笑道:“哦?原来你认识这里?”
无恙道:“我当然认识——这是我家,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韦长歌静静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就淡了下去,他长长叹道:“无恙,你记住,人活在世上,实在艰难……不管是人,还是地方,当你说‘认识’两个字的时候,可千万要看清了到底是不是真的‘认识’……”
无恙霍然回头道:“什么意思?”
韦长歌也不答话,走到门前,抓住门环,用力扣了扣,朗声道:“天下堡韦长歌、洛阳苏妄言求见金夫人!”
他运起真气,连说三遍,那声音怕是连别院最深处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了。然而,好一会儿都没人开门。无恙便沉不住气,一个箭步冲到门前,正要拍门,那朱红大门竟缓缓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明艳动人的淡妆女子。
无恙一愣,低声唤道:“明月姊姊……”
韦长歌和苏妄言也都一惊,换了个眼色,都在猜测这叫明月的女子会不会就是岳州巧云阁的明月。
那明月看见无恙却不吃惊,向他笑笑,眼神一一掠过诸人,道:“哟,云中也回来了。”她声音甜美,听在耳里格外受用,但不知怎的,云中却像是有些畏惧似的,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勉强一笑,也不作答。韦苏二人看在眼里,均觉得有些古怪。
明月却不在意,一面笑,一面盈盈一福,口中道:“夫人请无恙少爷和韦爷、苏爷一起进去。”
韦长歌和苏妄言相视一笑,抬脚便进了门。
无恙却有些恍惚,像是全然不明所以,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和云中一起进来了。明月笑语晏晏地在前面领路,时时指点着路旁的假山花圃,韦长歌随声附和,倒也言谈甚欢,而其余几人则都是一路默然无语。管云中看起来极忌惮明月,一直靠墙走在最末。无恙便紧紧地牵着云中的手,有意无意地将他挡在身后。苏妄言冷眼看去,不觉暗自吃惊。
明月将几人领到一间房间前,道:“夫人在里面等着,几位请进吧。”
说着便轻轻推开门。
房间里光线有些暗,淡淡地传来几缕檀香,四周垂了几幅大红色的幔帐,将屋里的一切罩在隐约的红影中。无恙一进房间,竟是微微有些呼吸不稳。云中咦了一声,低声惊问:“怎么了?无恙,你的手怎么这么凉?”韦苏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无恙站在暗处,看不清脸上神色,只听见他低低地向云中道:“我没事。”
正说话间,便听一个女声轻柔地道:“韦堡主、苏公子,两位远道而来,辛苦了。”
那声音直如珠落玉盘,煞是好听。随着话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慢慢从幔帐后转出来。一时间,韦苏二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那女子看来不过三十出头,艳丽非常,屋中光线本暗,但她这么一站,却像是整间屋子都陡然亮了起来。
无恙上前两步,唤道:“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