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话的,是站在韦长歌身后的男子。
无恙看了看那人,淡淡问道:“这位是?”
那人微微一笑:“在下苏妄言,来帮韦长歌要回他的右手——你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无恙略踟蹰了一下,让开了。
“你们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苏妄言坐到韦长歌身旁,笑着道:“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忘了你有个叫王飞的朋友了?”
无恙摇了摇头,笑道:“我信得过他。不过……王飞是个老实人,不像二位是水晶心肝似的人物,说到城府心计,又怎么是韦堡主和苏公子的对手?”他把茶稳稳斟进桌上的杯子里,再推到两人面前,“我这里偏僻,没什么好茶待客,两位不要见怪。”
苏妄言看了看放在面前的茶,也不喝,突地伸手一弹杯沿,发出“当”的一脆响。
无恙看着他的举动,愣道:“苏公子怕我下毒?”
苏妄言浅笑:“不敢。”
语毕,像要证明似的端起茶杯浅酌一口。
无恙一笑,转向韦长歌:“你没有找到吴钩,也不是来送你的右手?”
“是。”
“那,韦堡主此来所为何事?”
韦长歌也不答话,从怀里掏出三粒骰子放在桌上:“想请无恙兄再指教一次。”他也不等无恙回答,迅速仰头喝干了杯里的水,翻过茶杯扣住骰子,左右摇晃了几次,再微笑着抬眼看向无恙:“我说是三个六。”
无恙脸上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我猜还是三、四、四。”
韦长歌揭开杯子,果然是三、四、四。韦长歌只看了一眼,放下杯子再次扣住骰子,过了片刻,再次揭开——这一次,向上的一面赫然成了三个六。
韦长歌一笑:“你没错,我也没错——上次在那家酒楼,长歌差点就被你瞒过了。”
无恙的神色居然轻松起来:“我知道你一定会发现的。一个人输掉了右手,绝不可能不再揭开骰盅确认一次——你是来要回赌注?”
韦长歌摇摇头:“我既然亲口认了输,不管怎么样,就是我输了。我不会反悔。只是,要找吴钩恐怕还得靠你帮忙才行。”
无恙正要说话,苏妄言突然插嘴道:“这里好静。”
无恙看他一眼,回答:“我喜欢安静,市井之地太吵,山里僻静,所以我才住到这里终日和樵夫农叟为伴。”
“一个人住在山里不会寂寞吗?”
“还好。我搬来这里也不过半年左右。”
“原来如此。”苏妄言颔首,顿了顿,突地道,“还有一位主人呢?无恙兄怎么不请他出来让我们见见?”
无恙脸色微变道:“苏公子说笑了,这小屋一览无余,除了我,哪还有人?”
苏妄言灼灼地看着无恙,气定神闲:“或许那位原本就不是人。”
“来的路上我已经觉得不对劲。郊野之地是该比别处安静没错,但,这里实在太过安静了——青山幽谷,竟然连一声鸟叫一声虫鸣都听不到,岂不是静得有些奇怪?”苏妄言慢慢地呷了一口茶,话锋一转,“这种静法我在云贵一带曾经遇到过。”
“苗疆是虫蚁之地,尤多毒物,就连当地人居住的屋子里也常常会有蛇虫出没。但去过苗疆的人都知道,遇到这些并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一户人家完全没有毒物出没,甚至连屋子周围都不闻虫鸣蛇鼠绝迹,那才真正可怕——因为这样的人家一定是养着天下罕见的剧毒之物,使得附近的同类纷纷走避——拿中原的话来说,就是蛊。”
“上次的赌局,还有刚才,韦长歌掷出来的确实是三个六,揭开的时候却变成了三、四、四,不是赌具的问题,而是他在那时候被迷惑了,他看到的三、四、四其实只是幻象。如果我没猜错,应该就是那个管姓女子所为吧?鬼是不可能光天化日下出现的。而蛊,千奇百怪,就算有一两种可以控制人的心智也不足为怪……”
苏妄言瞟向韦长歌,一字一句地道:“我们的韦大堡主又见色起意、色令智昏、色迷心窍,居然轻轻松松就让人骗了!”
韦长歌一愣,知道他生气,只好苦笑。
无恙道:“你是说我用蛊?”
苏妄言摇摇头:“不。”
又反问:“你可知道方才你倒茶给我,我为什么要弹一下杯子?”
“为什么?”
苏妄言道:“养蛊的人家请人用茶或是吃饭的时候,客人这么一弹,就表示已经窥破了行藏,蛊便不能再作怪。但刚才我在杯子上一弹,你却问我‘苏公子怕我下毒?’而韦长歌摇出来的三个六点也还是变成了三、四、四。于是我就知道,不是蛊。”
“那苏公子认为会是什么?”
苏妄言静静地看了无恙半天,粲然一笑:“那女子说自己姓管,其实,她不是‘姓’管——她是管狐。”
屋里一阵静默。
无恙忽地笑道:“都说苏大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果然不错。无恙佩服!”
苏妄言拱拱手,道:“不敢。无恙兄何不请管姑娘出来一见?”
无恙微笑着低下头,淡淡道:“云中,出来吧。”
只听得一阵笑声,然后有人轻声道:“韦堡主,别来无恙。”
韦长歌猛一回头,一个少年含笑立在墙角,眉目如画,依稀就是当日那管姓女子的模样。韦长歌一怔,呆呆看了一会儿,道:“是你!”
少年抿唇一笑,走到无恙身后站住,道:“在下管云中,有劳堡主惦记了。”
韦长歌奇道:“原来你不是女子?!”
云中看他一眼,只笑不答。
苏妄言看看韦长歌,又看看云中,冷哼一声:“相由心生,你满心想的都是绝色美女,眼里看见的自然也就是绝代佳人了。”
说完了,瞪他一眼,偏过头。
韦长歌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但见苏妄言一脸嗔怒,又不禁悄悄微笑了一下。
无恙伸手把云中拉到身旁坐下,向韦长歌道:“苏公子猜得没错,云中确实是管狐,他从我十六岁起就跟在我身边了,能赢到堡主一只手,也是云中的关系。”
苏妄言又是轻哼一声。
韦长歌苦笑了一下,岔开道:“这两个月来,我和妄言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法子,还是找不到你要找的吴钩。三月之期将近,这么下去,恐怕得请你去一趟天下堡取你赢来的赌注了。”
苏妄言喝了口茶,脸色稍霁,仍是沉着声音道:“无恙,恕我直言,你做这一切,最后还不是为了找到吴钩?找不到人,拿着一只砍下来的右手,只怕也不会有多大用处。但韦长歌却不能没有这只手。何不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说不定会有什么你没注意的线索。只要有了线索,天下堡和苏家就一定能找到人,韦长歌的右手也就能保住了……”
无恙低头不语,半晌咬着牙道:“好,我告诉你们。我找他,为的是血海深仇!”
他捏紧拳头,恨声道:“二百三十七条人命的血债要他血偿!”
韦长歌和苏妄言禁不住俱是心头一惊。虽说已经料到无恙和那吴钩一定有深仇大恨,但却没想到这一段仇恨竟然牵涉到二百多条人命。
云中安慰似的把手搭在无恙手上,无恙握住他手,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我姓关。”
韦长歌失声道:“你姓关?”
无恙重复了一遍:“我姓关,我的名字,叫关无恙。”
韦长歌与苏妄言对视一眼,缓缓问道:“十二年前,岳州离鸿山庄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包括庄主夫妇在内,山庄上下一百多口都被人杀害。庄主夫人连娟,乃是哮剑连伐远的幼女,连伐远闻讯,广发武林帖打探消息,要为女儿一家报仇。没想到,不到一个月,连家亦遭灭门惨祸。离鸿山庄庄主关城,号称中原第一快刀,哮剑在江湖中亦是成名已久的人物,门人弟子多有后起之秀,连逢惨变,竟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连凶手是谁都不得而知……当年消息传出,轰动了整个武林,十二年来依然是一宗最大的悬案。你说的,莫非就是离鸿山庄这件灭门惨案?”
“不错。”无恙猛地一捶桌子,“关城是我父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年留下我侥幸不死,就是要为关、连两家二百三十七条人命讨回公道!”
韦长歌下意识地举起茶杯喝了一口,道:“你的意思是,连、关两家的血案都是吴钩所为?”
“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韦长歌又道:“江湖中都说关、连两家并未留下活口,你又是怎么逃脱的?”
无恙黯然道:“那天我回去,娘和小妹都已经遭了毒手。爹受了伤,倚在柱子上,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提着刀站在一边,他看了我爹许久,最后一刀刺在爹心口,就是那个时候,爹抓住那男人的手叫了一声‘吴钩’,我这才知道那男人的名字。他杀了我爹,就向我走过来。我原以为自己是逃不掉的了,没想到,他只是看着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红红的、满满的都是恨意,简直像要烧起来一样!但他动也不动地看着我,那样子,却又像是比我还要伤心……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男人长长叹了口气,倒像是要哭似的,转身走进内堂去了。那个时候我才十岁,又害怕又伤心,只知道哭,竟然没有趁机逃走。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小箱子……”
他说到这里,略略一停。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四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桌上摆着的陈旧木箱上。无恙苦笑了一下,伸手摩挲着木箱的表面:“他拿着的箱子,就是你们看到的这个——这个箱子,一直放在我爹的房间里,我小时候,曾经有几次看见我爹背了人看着它叹气,但箱子里装的什么,却连我娘都不知道——他拿着箱子出来,看见我,又愣了一会儿,终于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放到怀里,然后把这个箱子轻轻放在我面前,大步走了。”
无恙说到这里,想了想又摇摇头,神色茫然,喃喃道:“是他放了我……他为什么放过我?为什么……”
韦长歌和苏妄言虽然早知道这一段武林公案,但其中始末却是第一次听说,都听得入神。苏妄言打破沉默问道:“后来呢?”
无恙像是被从回忆中拉出来似的,猛然回过神,沉声回道:“后来?后来,我跪在爹娘的尸体前立誓要为他们报仇,然后连夜就离开了离鸿山庄。我孤身上路,本来是想去连家找外公帮我报仇的,等我好不容易到了连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没想到,连家也已经……”
无恙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吸了口气,继续道:“我怕被仇家找到,从那以后就隐姓埋名,一个人在外流浪。我那时年纪尚小,又身无分文,混在乞丐群里讨饭度日,有好几次不是差点饿死就是差点被人打死。总算我命不该绝——这种日子过了大约半年,终于让我遇到梅姑姑!我爹曾对姑姑有恩,姑姑偶然知道了我的身份之后,便收留了我,教养我成人,姑姑待我有如己出,对我实在恩重如山……但这些年,我从未有片刻忘记过‘报仇’二字!我没有一天不想着把吴钩找出来,用他的头来祭我关、连两家二百三十七条人命!”
一个十岁的孩子,举目无亲,身负血海深仇四处流浪,其中种种艰苦自是不必细述。韦长歌不禁心下恻然,一脸凝重地道:“无恙,你可想过?吴钩武功高强,杀人如草芥,就算让你找到他,你又要如何报仇?”
“这个不劳韦堡主操心,只要能找到吴钩,自然有我帮无恙报仇。”云中依然笑得妩媚。看看无恙一脸怃然,他轻轻伏到无恙肩头,柔声道,“行啦,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想了……现下,咱们该先商量商量怎么找吴钩……”
无恙对他强笑了笑,转向二人道:“韦堡主、苏公子,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二位可有什么头绪吗?”
韦长歌敲了敲桌面,忽地笑起来:“妄言,你觉得如何?”
“先去岳州。”
无恙一愕,诧道:“去岳州?离鸿山庄早已是一片废墟,就算当年吴钩留下了什么线索,过了这么多年,也早就飞灰湮灭了,现在再去岳州有什么用?”
苏妄言微微一笑:“有一样东西,再过多少年也还是一样。”
“什么?”
“尸体。”
苏妄言很快地回答。
“不错。”韦长歌接道,“只要找到当年为离鸿山庄的命案验尸的人,就能知道很多事——至少,会胜过我们像这样再找两个月。”
叁 迷雾
苏妄言回头看了看关上的房门,皱了皱眉头,快步走在前面。
韦长歌照例追了上去,和他并肩而行。
高而直的乔木森森地遮住了天空,伴随着“沙沙”的脚步声,渐渐有细细的虫鸣和间或可闻的鸟叫。
“不对。”
“不对?什么不对?”
苏妄言停下脚步,有些困惑地道:“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说完又继续向前走去,眉心紧蹙,仍然苦苦思索着。
韦长歌看他沉思,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柔声道:“不要想了,等到了岳州,也许一切就都清楚了。”
苏妄言却不理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喃喃道:“到底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
韦长歌又叹了口气,不耐地伸手拉住苏妄言。
苏妄言一愣,回过神来,转头瞪他一眼:“做什么?”
韦长歌笑道:“人说伍子胥一夜白头,若是韦长歌保住了右手,却连累苏大公子想白了头,岂不是罪过大了?”
苏妄言看他半天,扑哧一笑,无奈道:“罢了,只好希望岳州一行事情可以水落石出了——对了,我想到了个法子……”
“什么?”
“三月之期近在眼前,若是再找不到吴钩,你准备怎么办?难道真要眼睁睁地看无恙把你的手砍下来吗?”
韦长歌道:“堂堂天下堡堡主怎能失信于武林?若是当真如此,韦长歌也只好把右手奉上。”
苏妄言喟然道:“我就知道你必不肯失约……也罢,只好对不起无恙小兄弟了……”
韦长歌惑道:“什么意思?”
“就算期满之日依然找不到吴钩,只要无恙不到天下堡来就没关系了——江湖上的规矩,只要债主一日不上门,你的右手就能保住一日;他若三年不上门,你的右手就保住了三年。既是他自己不要赌注,那你也不算失信于武林了。”
韦长歌讶然道:“你要我杀了他?那万万不能!”
苏妄言冷笑道:“你是君子,我倒是小人——我几时要你杀他了?只要他自顾不及又哪来的时间上门讨要赌注?让他无暇他顾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