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牵着她衣衫,不住哀求,眼泪浸湿了颊边乱发,直哭得声嘶力竭,就连这些年来像性命一样紧抓在手中的人头,也已落在了雪地上。
花弄影看着她,突然长长叹了口气,跟着手上施力,只听怦然一响,藏魂坛已碎成了无数块,散落一地。
“啊……”
“啊……”
凌霄瞪大了眼,张开嘴,却是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发出短促的悲鸣,整个人扑到雪地上,双手不住在雪中翻找,但那雪白的碎末落在雪地上,浑然一片,竟是再也分不出来了……
凌霄红肿着双眼,呆呆跪坐在这雪地中。像是在她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藏魂坛,也同时破碎了。
花弄影也没有动。
顺着她目光看去,那二十年不腐的头颅已成枯骨。
她默默看着,眼中空空洞洞的一片,不知在想些什么,抑或什么都没想。
众人默默旁观,都没有说话。
这一刻,每个人都静静地,看着雪地中间的这两个女人——当年大沙漠上带着白鹰红衣红裙的飞天夜叉,当年将军府中风姿飒爽鹅黄衣衫的少女,都在光阴的碎片中化作了飞灰。廿载流光,除却悔恨寂寥,又在她们的心底,残留下了几分甘甜滋味?
洛阳城里的雪夜,飞觞楼头的月色……那许多记忆、许多往事,末了都遮留不住,都如那千军万马,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奔流而去……
浮生多贪爱,人间苦离别。
二十年来一梦,梦醒觉非今世。
光阴寸寸蜿蜒而过。
这一刻,十方宇宙,三世诸佛,皆是静默。
唯有扑在雪地上的凌霄,沙哑着声音,一遍一遍,喃喃着说:“把他还给我,我们让他自己选……把他还给我,我们让他自己选……”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暗了,天地像是一个巨大的口袋,把混沌的黑暗包在其中。
花弄影终于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拾起骆西城的头骨,紧紧抱在怀中。
凌霄嘶哑的哭声,依然回荡在雪地上。
王随风静静看着凌霄,神情复杂,他想到这二十年来执迷着不存在的返魂香而煎熬的自己。而眼前的凌大小姐,岂非也是坠入了一场虚无梦境而不能自拔?或许,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或有过这样的梦境,只是有的人已醒,有的人却一直沉溺下去。
王随风忽而出声唤道:“凌大小姐……”
凌霄一脸空洞,也不抬头,只是流泪。
王随风也不在意,看着她,沉声道:“二十年前那晚,我和马兄弟偷听到骆大侠向骆夫人说的几句话——那些话,当时我们都不明白,现下我才懂了——这几句话,王某想要学给大小姐听听。那天夜里,骆大侠在桌边喝酒,骆夫人坐在一旁相陪。骆大侠喝着喝着,突然叹了口气,问骆夫人:‘你可知道,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什么?’”
凌霄听到此处,不由得抬头看着他,屏住呼吸,等他说下去。
王随风接着道:“骆大侠又问:‘你可知道,我一生最想哭是什么时候,最开心是什么时候,最痛不欲生是什么时候,最不想死又是什么时候?’”
“骆大侠说:‘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是能得你为妻;我一生最想哭的时候,是那年穷街陋巷,你给了我一碗饭吃;我最开心的时候,是在汉水那条小船上,你把身子给了我;我最不想死的时候,还是那年在汉水上,你我约誓,生则同衾,死同穴;我最想死的时候,却是那时候你死了,留下我一个人。’”
凌霄肩头一震,嘴唇微微开合,那种绝望痛苦,看来竟更甚先前。
王随风望定了凌霄,慢慢地道:“骆大侠对骆夫人说:‘我也不求五花马、千金裘,我也不要大江流、平野阔,只求能像这样和你在一起,冬天的时候,一起靠在火炉边上打个盹儿,也就知足了……’”
雪兴冲冲地下着,落在混入雪地不能分辨的藏魂坛的碎片上。
凌霄坐在雪地里,怔怔望着王随风。
雪地泛着清冷的寒光,像要吸了人的魂魄去。沉默中,不知几世几劫过去,只觉周遭都已是荒芜了。
“所求的求不到,求到了的,又是一场空——哈!哈!说什么浮生一梦,原来是这个意思,你要求的,原来只是这样!叫他欢喜的不是我,叫他难过的不是我,让他生让他死的人不是我!我这一辈子都只为了他!可原来,他却都不是为我!”
凌霄一面大笑,一面滚滚落泪,脸上的神色渐渐凄迷而狂乱,终于突地仰起头,厉声长啸。
“骆夫人,你何苦如此?”
韦长歌看了看凌霄,又看了看地上浑然的一片白雪,无声地叹了口气。
花弄影怀抱枯骨,久久没有回答,在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不知是觉悟还是执迷、是解脱还是更疯狂的笑容,是一种奇特的艳丽。
“韦堡主——”
“嗯?”
花弄影望着凌霄,好半天,才轻轻地、轻轻地一笑:“韦堡主,你不曾见过二十年前的凌大小姐——二十年前的凌大小姐,实在是很美、很美的……”
一语未了,也不等韦长歌回答,兀自带着那种奇特的艳丽笑容,怀抱枯骨,径自转身,向着雪地的那一头飘然去了。
苏妄言脚下动了动,最后却还是没有追上去。
他瞬也不瞬地望着那一道袅袅婷婷的红色身影渐渐消失在空旷雪地里,终于为了某个连自己都说不清的理由,流下泪来……
尾声 共酹一梦浮生
天下堡有重璧台。
每年冬天,韦长歌总会有一半的时间在这里赏雪。
如今冬天已过了大半。
从高台上望下去,月色下,远处的屋宇楼阁依然覆着累累积雪,但间中某处却已从皑皑雪色里显出了一抹屋脊的青色。
小火炉上温着一壶酒。
天下堡的年轻堡主手执白玉杯,闲倚柱上,遥目远方。唇边含着从容笑意,仿佛冰雪尽消。
上一个这样坐在重璧台的夜晚,那个天底下最会惹麻烦的客人踏着雪来,也就带来了一整个冬天的奔波喧扰。而现在,这个会惹麻烦的客人正在洛阳家中受罚,天气却已到了冬末春初了。
韦长歌在重璧台上喝酒,想起远在洛阳的苏妄言,明亮如晨星的眼睛不由得更加亮了。
苏妄言回家的那天,他还有些担心,特地送到苏家门外。但苏大公子却只是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门。韦长歌看着那背影百感交集,终于有些了解了面对着爱子暴跳如雷的苏大侠的心情。
“堡主,你说骆大侠爱的究竟是凌大小姐,还是骆夫人?”
一旁,韦敬迟疑着问。
“你说呢?他发誓不抛下凌霄,却背了誓;他误会骆夫人滥杀了无辜,却依旧与她远走遁世;他明知是谁下毒,是谁要害他,却临死还叮嘱凌霄不要为他报仇。若不是爱得入骨,又有谁能做到这一步?”
“那……骆大侠当真是心灰意冷,所以才自尽的?”
韦长歌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微微笑了。
“或许是。或许不是。若是有一天,我心爱的人也在我酒里下了毒,大约我也会选择在毒发前自尽吧?至少,那些要为我报仇的人,只会以为我是自杀,却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是谁害了我,又是谁想要害我——就当是为自己保留了一个美梦,黄泉路上,也就不至于那么寂寞了吧……”
韦敬轻叹了一声。
韦长歌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却没有说话——若是可以耳鬓厮磨朝朝暮暮,有谁愿意面对这样鲜血淋漓白骨森然的结局?若是可以从容地爱,又有谁甘心这样惨烈?这一段纠葛,不知凌霄有没有后悔?骆西城有没有后悔?花弄影呢,她又有没有后悔过?
一入相思门,便知相思苦。
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匹兽,越是相思,就越嗜血——
嗜情人的血。
举目四眺,这个冬天,那茫茫的雪地把万丈红尘都生生埋在了下面——种种爱恨贪嗔,种种风起云涌,一一都被埋在下面,干干净净。
千里河山,银色世界。
而人世中,又是哪一处的梦幻空花,正欢天喜地开着?
一滴雪水自高檐滴下,无声无息,落在地上,旋即失了踪影。
韦长歌懒洋洋地一笑,仰头喝干了杯中酒,随手将白玉杯抛向重璧台下,起身迎着夜风唱起歌来——
“美人遥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江南烟雨楼。
浅碧衣衫的翩翩公子站在细雨斜燕塔上,又一次在烫金请柬的落款处,亲手写下“君如玉”三个字,然后交给了身边的小童。
站在塔上,负手遥望,江南已是早春时节,春波泛绿,路边时而可见早开的嫩黄野花。却不知从此往北三千里的洛阳,是否依然是银装素裹、冰封雪覆?
君如玉望着北方,再一次露出了说不清含义的笑容:“等到春天……”
洛阳苏家。
“大少爷,你私闯剑阁本来是要砍去双手的,老爷只让你罚跪,已经是千幸万幸了!你好好跪着!可千万不要乱跑乱动呀!”
“大少爷,这次是你运气好,下次可没这么好运了,你以后别再犯啦!”
“大少爷……”
苏辞一脚放在门槛内,一脚踩在门槛外,唠唠叨叨地叮嘱着。苏妄言不耐地咋了咋舌,回头冲他恶狠狠地做了个鬼脸。苏辞吓了一跳,飞快地跳到门槛外,锁上了祠堂大门。
苏妄言望着那两扇厚重的大门,吁了口气,而后极敏捷地站了起来。
瞄了眼神龛上方数以百计的祖宗神位,苏家大公子捶了捶跪得发麻的双腿,漫不经心地走到香案前,端起供在灵前的酒水,熟门熟路地,就着壶口喝起来。
光线阴暗的祠堂里,线香的味道盘旋在头顶,犹如从冥冥中传来的,苏家祖先们的无奈叹息……
长乐镇。
她斟了一杯酒,忽然抬起头,隔窗看向遥远的天际。虚空中仿佛传来了谁的歌声,叫她忍不住于死寂中侧耳聆听。
来了的都走了。热闹过后还是冷清。来归客栈里,最后还是只剩下她和他。她微微低首,为他斟满杯,红色广袖轻拂过桌面。他说过,不要五花马,不要大江流,只要像这样与她相偎灯下,靠着火炉饮一杯酒。她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可以信他。但至少这一次,已经没有凌霄,没有别人,只剩了她和他,可以日日厮守直至天荒地老万载千秋。
她浅笑举杯,冷不防,一滴眼泪落在杯里,和着酒饮下去了。
对座,荡漾的酒杯后面,白森森的头骨透过空空如也的眼眶温柔地望着她,似有万语千言……
且尽十分芳酒。
共倾一梦浮生。
后记 吾将归乎东路
有一位宛若芝草的男子。
这年夏天,男子从京城洛阳东归封地,途经洛水。到了洛水已经是黄昏时分,这风华绝代的男子站在日暮的川岸,望着对面斜阳下的山岩,忽而就做了一场绮丽之极的清梦。
此时是魏文帝黄初四年,男子的封号是鄄城王。
我所喜爱的四无君说:“无我不能之事,无我不解之谜,无我不争之利,无我不胜之争。”口气是如此之大,又是如此之可爱,以致我在一瞬间无赖地爱煞他。
但认真想来,这样说话,实则也不过一个自信满满的美梦吧?
只是,有的时候,若没有这样的美梦,人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各自怀抱着美梦,认真生活。有的人明知是梦仍无力自拔,以飞蛾扑火气魄投入梦境里;也有的人懵然无知而自得其乐,日复日年复年地沉溺其中。
秦始皇的梦是万万世。
石崇的梦是金谷园。
情人的梦是相思。
这一出《相思门》,是凌霄的梦,花弄影的梦,也是骆西城的梦——凌霄因为这一梦而迷失本性,费尽心机,却是一错再错,终至无路回头。花弄影为了这一梦,放下仇恨,抛弃身世过往,甚至犯下弑兄之罪,却还是穷途末路,怒杀爱侣。骆西城为了这一梦,夙立中宵,舍生忘死,付出了一切的结果,竟是茹恨黄泉。就像是千金散尽,黄粱梦醒,终于都落在了“求不得”的苦境里。
但,明明以相爱开头,又是为何到了这地步?是什么叫情人变得无情,倾城化身夜叉,长相思成了深相恨?所谓相思,难道真的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返魂香,只能叫做过梦的人越发活得痛苦?
苏妄言说:“情人岂有不相思的?相思,又焉有不苦的?”
韦长歌说:“相思焉有不苦的?但情人,又岂有不相思的?”
一入相思门,便知相思苦——
如果可以不去占有,是不是就会有另一种结局?
如果可以从容地爱,是不是就不必走到这样的境地?
或者,教人煎熬痛苦、陷身苦境的,其实并非“相思”,而是对那缥缈梦境的执着?!
至于“刑天”,那也只是一个梦境,一个借由“藏魂坛”的传说借尸还魂的梦境。
徘徊在人世与阴世之间的不死“刑天”,其实,也不过就是故事里的人们所执着着的、不甘心破灭的那些美梦。
意象而已。
无头的尸体会在夜深的街头徘徊,你信吗?
至少我是不信的。
教人舍生忘死奋不顾身的梦境,我有,你有吗?
黄初四年的七月,鄄城王曹植徘徊在洛水上,做了一个名为《感甄赋》的梦。
从梦中醒来,他说:“吾将归乎东路。”
没有人知道,在东归的马车里,这个宛若芝草的男子都在想些什么,他只是淡淡地说:“吾将归乎东路。”
故事说完,我的这一个梦也暂时告一段落,且也学着他,说一句“吾将归乎东路”吧!
《相思门》。
是我的故事,也是我的梦境。
谢谢您阅读我的故事。
谢谢您阅读我的梦境。
(本书中有引用古人诗赋处,为行文流畅故,未加标注,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