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约信无期
自元谋在东方山庄出现的那一天起,兰缺就从未曾被请进过东方庄主的寝室,甚至连有极也忙得连续七天也不曾得见她一面。
兰缺坐在庭院的花枝旁,轻轻皱眉。他此刻的神情很正经,半点玩笑的意思也没有,既没有和绿绮说笑,也没有独自吹箫。他只是觉得有什么事情非常的古怪,但是他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东方山庄的其他人也就罢了,竟然连有极也不来看他。
兰缺有些郁闷地看着枝头的一朵朝夕花,在他清澈的眼眸中,在日暮的余晖中,缓慢地,无可避免地闭合了。他竟是无端地生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为何每一天这些花儿就在自己眼前开开谢谢,他就从来不觉得伤感,难道是他爱上了一个姑娘以后,人也就会跟着变得多愁善感了吗?
他已经第七天没有看见她了。一想起她淡如清菊般的微笑,他的心里就微微地荡漾,但是已经七天没有见过这般的笑容了,他的心里又不自觉地微微郁卒。兰缺伸出手去,自己给自己搭搭脉,细心听着,一边眉毛高,一边眉毛低地缓缓凝住眉头,自言自语:“嗯?多思多想,导致脾津液过耗,脾血气不足,又导致了胃不和,结果变成了茶饭不思。茶饭不思,又至四肢倦怠血气不畅,血气不畅致使五脏六腑失和,失和之后,结果就是也不能安寐,夜不能寐又使得……”
“师父,你不用再把脉了!我就知道你是什么病症。”绿绮看不得他再这样喃喃自语可怜的模样。
“哦?”兰缺反应钝慢地抬起头来,两眼扑闪扑闪地问:“你竟然知道我得的是啥病?!为什么我自己不知道?”他的表情有些纳闷,眼神有些不相信。
“你得的就是人们常说的……无药可医的相思病。”绿绮从屋内远远地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得极是笃定,“你不知道,而我知道,那是因为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哦?”兰缺又是钝慢地应了一声,慢慢地有点认命地放下了把脉的手,“那照你说,这病是无法治的了?绝症?”
绿绮温柔无比地摇摇头,“也不对!这病可医可治……”
“怎么治呢?”兰缺偏头避开刹那间刺眼的夕阳斜照,天边的晚霞璀璨了他的脸以及他脸旁的那一朵闭合如骨朵的朝夕花,画面无端地洋溢着一股子难以描述的美丽。
绿绮看得失神,眼睛里有了一丝爱慕的神色闪过。
兰缺眯了眯眼,错过了她的表情,仍然问道:“究竟该怎么治啊?”伸手去拉住她翠绿的衣袖子,像小孩子要糖一般摇摇晃晃,唇边泛了一抹软软的笑。
“去找你的心药啊!”绿绮有些闷闷地说,“相思病就是心病。心病不就是得心药医吗?你的心药不来,你便自己去找她啊?”
“去找她?”兰缺举袖子遮住夕阳,仍然不肯在那块光秃秃的石头上走开,挑着眉问了一句。
“你要么愿意自己一个人在这块石头上,郁闷至死?”绿绮又是温和地笑了起来,眼睛里是看不清的神色。
“我当然不愿意郁闷死,那太糗了。”兰缺摇摇头,很认真地又问:“我去找她的话,我会不会很没有面子?她会不会笑话我呢?或者说我不如她,她这会儿正忙着庄里的事情,我却忍不住跑去打扰她?”
“师父,你与其在这里郁闷发呆,不如去看看能不能帮上有极姑娘的忙!”绿绮语音柔和,什么时候都让人听着舒坦,“也许,她正需要人忙帮,而不好意思开口向你说……”
兰缺一下子站了起来,仿佛是有什么恍然大悟了,想明白了,秀逸的脸上忽然就显出了迷人的笑意,拍拍手说道:“你说得对极了!她本来就是一个颇骄傲的小孩子。哈哈……我要找她去了……绿绮你自己吃晚膳……”笑嘻嘻,快乐地朝她挥了挥手,一奔就去了老远,远远地一点衣裳就出了庭院门。
身后,夕阳缓缓湮没。
只剩下绿绮落寞的神色,唇边那一抹尚未来得及回应的笑意未曾扬起,便已渐渐地凋零而去。
当兰缺出了居住的院落,正沿着通往另一个院落的鹅卵小径疾步走着的时候,正前方就也有一个人,不约而同地朝他走来。
风过眉眼,兰缺停住了脚步,那人一身黄衣淡淡如菊,也已闻声停驻。暮色渐合,浮云轻掠,灰蒙之中,两双眼睛清亮如水,隔空相望。良久,两人皆是望住对方轻轻一笑,兰缺笑得欢快如孩童,而有极的笑中却带着不知名的惆怅,暗暗地掩饰在晶莹眸光之后。
两人渐渐朝对方行近,兰缺并没有询问这些天她为何不来看他。有极也一字未曾提及,向他解释什么,仿佛两个人的心中都是有共识的一般,只要此刻得以见了面,那些琐碎的事情,便可以不屑一顾。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有极轻声说道,看住他的眉眼,唇边有一丝的轻柔蕴藏,那是小女儿之态,只有在这个人的面前,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儿之身,心中有着别于东方山庄赋予她的牵挂,不同于家人的,又不下于家人的亲近渴望。
明月当空,皓白千里光洁。
九月的山坡上开满了金黄色的报君知,就在这东方山庄恢弘壮观的建筑群之后,有着这么一块旖旎烂漫的地方,满坡的柔情似水,就宛如女儿家秘而不宣的心事,只是如此默默地尽情绽开在这金秋时节。
兰缺吸取着这淡淡的菊花清香,也不由被眼前这满山坡的清霜黄菊所震撼。直觉这里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他转眼去看有极,她总爱穿着淡黄色的衣衫,簪着一支菊样的钿钗,人淡淡地笑,淡淡的眼眸神光,黑色的瞳仁里却是凝着毅然的守护。
“这些菊花是我母亲的挚爱,也是我的挚爱!”有极避开他直视的目光,缓缓转首去望着这满坡已经开得灿烂绚丽的菊花,傲然挺立的姿态,让人想起无数的典故,诗词,她难得地淡淡一声叹息,语气也因此变得淡静无波,“以前每逢有心事,我都会一个人偷偷来到这里,默默地看着月色,闻着这里的菊花清香,再想着,如果我母亲在世,她如果遇到了我这样的事情,她会这么办?”
当她说着这一句话的时候,兰缺心中不祥的预感竟是越发的强烈,他总是聪慧得过人,闻声知意,不由轻轻蹙了一下眉头。他敛起了一贯的嬉皮谑笑,他正经起来的样子,有着一种特别的神色,秀逸的脸上都已沉静了下来,一丝笑容也没有,看在别人的眼中有些吓人,竟是一种近似寂静的妖异。
有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沉默给镇住,她没有回首看他,但是也已经沉默了。忽然觉得,有些事,有些话此时此刻说不出口。她来找他之前已经想过了无数次,想好了说话的时间,说话的地点,以及说话的语气。
但是,这一些预备都被他此刻的神色给打乱了,她的心在纷乱了,就像眼前的那一朵开得盛极的菊花在一阵夜风吹拂之中,散落了下来,撒开了无数的黄牙花瓣,一丝丝地掉落地上,飘落了彼此的衣袖与裙摆,随着轻纱飘摇。
“……”
有极猛地吸了一口气,却听见兰缺在她身旁开口道:“你看,这个时节,竟然还有蝴蝶……”
有极禁不住抬眼,朝着他目光追随的方向,灰暗的天色之中,翩然地扑闪着一群夜光金舞蝶。它们异于寻常,又似一群精灵般,装饰着这夜的凄艳,菊花的魂魄般,漂浮在如水的月色里,恍惚如梦。她有些吃惊地看着,已经有许多年,许多年,都没有在这个山坡上看见它们了,它们曾经伴随着她童年欢乐的记忆,其中有娘亲,有爹爹的欢笑和美,娘亲当时指着金舞蝶说,有极以后也会像娘一样幸福的!
她的眼中不由自主地噙住了一些泪。因为那些远方的事,远去的人,还有那些只怕永远也实现不了的话以及祝福。她的幸福近在咫尺,也同时已经远在天边。有极再一次吸了一口气,稳住了眼中渐渐涌动的泪水,她依然用着刻意平稳的声音说道:“元谋,他向奶奶提亲了,奶奶答应了他……”她的语气没有起伏,仿佛说的不是她自己的事情。
“那你自己呢?“兰缺隔了半晌,才缓慢地问了一句。他的心里却是知道,明知是无望的,只不过要亲耳听她说一遍,让她的话凿刻在自己的心里去。
“……”有极避开了话题,只是说道:“他为了救治爹爹,伤了一只右手,恐怕会废掉了!我……我应该照顾他的……”
兰缺扳过她,盯住她的眼睛,神光炯炯,轻声问道:“那我呢?我就是那个注定要被你放弃的人?”
有极依然垂着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她从来不像一般的女儿家那样娇柔,她只咬了咬唇,已然决意说道:“为了东方山庄,我可以舍弃任何东西!这一件事情,你是知道的,你是一直都知道的!只要他能治好爹爹的病,我……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东方山庄的生存以及爹爹的生机!”
兰缺的手骤然一抖,她猛地抬眼看住他刹那之间幽深如潭般郁闷的眼睛,那一双眼睛里的偏偏是清澄映物的明了。
他一直都明白的,她身为天下第一钱庄的主事少主,可以为了父亲而下跪请求他这个固执的大夫前来救治,可以为了东方山庄的存亡全然不顾长辈的责骂,也可以为此不顾自己的身体,自然也可以不顾及自己的幸福与选择——她自己的一切都低于东方山庄以及她家人的一切。
作为朋友,他佩服她,作为爱侣,他敬重她,身为一个女子能够做到这样的牺牲以及顾全大局,她实在是不容易!
兰缺双手渐渐交加,紧紧拥住了她的肩头,眸子也由凄厉缓缓变得和暖、温柔。他伏低了头,贴住她软绵的鬓角,暗暗地吸取着她身上的温暖、馨香,张开喑哑的嗓子,低低地说道:“无论如何……我都祝福……你!”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泪同时溢出了眼角,湿润了纤长卷翘的睫羽。
有极听着他的话,眼睛里温热温热的,有着什么东西就要翻滚出来,默然地滑落了脸颊,猝不及防地淌落了下来。她抬起头来,只能看见那一群环绕菊花清香的金舞蝶缓缓地离她远去,无语地消失在月色照耀的尽头,再无踪可寻。
她看见了它们,可惜它们又在转瞬之间消逝了去。她伸开手臂,回抱住拥着自己轻声低语的少年,他就在自己的面前,就是这样地真实存在过在自己的生命当中,曾经同喜同欢,曾经誓言相许,曾经生死交付……如今,却又只剩同悲同泪,再无欣喜。
“兰缺,你是一个好人!”有极偏首枕在他骨骼纤瘦的肩头,轻轻眨掉了悲伤的泪水,轻轻地低喃,“离开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不幸,但是,你以后……会幸福的!你一定会得到幸福的!”她说完,忍不住狠狠地抱紧了他,抓紧了他的衣裳,仿佛这一生一世就只能剩下这一次的牵扯,这一次的拥紧,以后……她已为他人之妇,纵然再相逢,彼此也只能相对默然,相逢不语了。
兰缺被她拥紧得心都扯疼了起来,他闷闷地抿紧嘴唇。他自然也知道,以后纵有无数的思念,也再不能宣之于口,只能默死于心中。回想起相遇之日,她那么疑惑地打量他,鄙视他的戏谑。回想起与她相处的这些时日,与她有斗气,有捉弄,有心照不宣。这一切的一切,经过了今夜之后,只能归于梦一场,再无处可寻了。
他故意露出了笑,改不了唇边的那一抹笑意,有些邪魅,有些妖异,仿佛是他从来也学不会伤心,纵然是真正伤心了,脸上也不会哭,纵然是学会哭了,也学不会让人看见自己不笑的样子。
他无法去评价元谋,但是他希望她能幸福!
“你也要……幸福!”兰缺低哑地说,眼眸望着她身后未明的夜,眼里越发的漆黑发亮,不知那是筹算,还是泪光。
只有你得到了幸福,我才能真正如你所愿,也得到幸福。
我曾经说过,会回来娶你,对你,绝——不——食——言!
你是我今生第一个、唯一一个对她承诺过的人。
夜更深的时候,在东方山庄东面那一片荒芜的野林里,也有人没有睡。
清雅的衣袂飘飞,三下两下脚步极快地在肃清的月色中,鬼祟的影子没入了林子。乌云过后,四下黑黢黢里,奇形怪状的树丛在银白月色之下更加显出嶙峋恐怖,野草藤葛没在黑暗处,于静夜中散发着刺鼻的暗香。
静谧里,偶尔夜枭扑腾双翼,发出凄厉的喋叫。草丛上窸窣地掠过衣裳的摩擦声响,脚步渐渐放缓。人影背着光线,人影里更有一个人影,只因那人穿了全身的黑色,在夜里看得越发不能分明,一偏头,更可见他脸上带着一个狰狞的夜鬼面具。
那人阴凄凄一笑,嗓子因着面具的阻挡而变得钝哑异样:“元谋,你可知道,自己的未婚妻方才正在西面的山坡下与你的师弟幽会?”
半夜悄出山庄会客的人,自然是兰缺的师兄,医仙岛的主事者——元谋。他清秀的脸上,此刻带着邪笑,冷冷淡淡地说道:“反正,她迟早要嫁的人是我!对于东方山庄的人,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的信任,她不会弄出什么事情来的,东方山庄和她父亲的性命就是她东方有极的弱点。”他说得很笃定,仿佛这些天早已把自己要娶的人摸透了底子。
鬼面具的人语气冰冷,对他丝毫不客气,负手说道:“至于你和他们之间的纠葛事情,我没有兴趣知道!只是教主吩咐了下来,你一定得把东方山庄第一钱庄的势力掌控在手中,不管你用的是什么法子……不然,后果你是亲眼见过的!”这人的言辞中明显带着威胁之意,还有冷眼旁观的意思。
元谋的脸色微微一变,显得青白起来,当时诺诺应道:“教主吩咐的事情,元某自当尽力图谋,请尊者转告教主,让他老人家静待佳音。”他的态度悄悄地恭敬了起来,每一次提到“教主”二字,更是有着小心翼翼的敬畏之意。
鬼面具的尊者掠眸看了一眼他的右手,听不出关心,倒是有些疑虑地问道:“你的右手,当真是为了救人而废了?”
元谋心下暗暗吃了一惊,这个山庄里发生的事情,他们竟然也了如指掌,不由更是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尊者话,这不过一出戏而已,这一只手又岂能是真的废掉!不过是用银针药物锁住了经脉的流动,使其停缓,无人的时候自然可以解开银针,恢复自如。”
鬼面具尊者听罢,低低一笑,带着不知名的笑意,话语从面具底下溜出气息来:“听说,当年是你破解了我们教中的碧磷毒,救了你的师尊。可真有其事?”这一句话,问的时候不对,语气也不对。
元谋两眼一转,暗暗思索了一番,才一拱手,如实回答道:“破解……此毒的,另有其人!”他的脸颊上微微一热。
“哦?那人是谁?”鬼面具者问,但是并不觉得奇怪吃惊。
元谋倒是暗暗吃惊,此人似乎早已知道其中有诈?心下更是一阵寒凉,料想他们的势力早已渗透进了中原的各门各派之中,不然岂会事事了知如神?他定了一定神之后,悲伤已经隐隐冷汗湿了一重衫,低首回答道:“那人……正是云兰缺!”这个名字,让他说得咬牙切齿,心生妒忌。这个名字,这个人,在医仙岛一直就压住他,一直就是他的眼中钉,心头刺,只要有他在的一天,他元谋的光彩就始终被笼罩在乌云当中,没有耀眼的一天。
“嗯,竟然是他!”鬼面具沉吟了一声,伴随着夜枭的夜鸣竟似有一丝嗜血的惊心,谋远心头忍不住微微一颤,只听耳边的声音说得不带血气,却是寒冷入骨,“想法子把他彻底除去……”
元谋目光一闪,他虽然嫉妒兰缺的才华,但是……确实从未真正考虑过要把他除掉。毕竟,当年兰缺答应他不回来南方,不在世间扬名,始终一直就做到了。只是不知道如何,这一次竟然坏了诺言,跑回来了这里,还要给这东方庄主治病……凭兰缺的本事,自然早已知道这不是病症,而是毒药。
那么,他为什么对山庄里的人说,这是病症?
他是否对这一场阴谋早已有所怀疑?
鬼面具者笑声低沉阴冷,话语再一次催促:“此人不除,必留大患!于你自己也没有半点好处……”这一次的话,说出来已经是一个警告。
元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身边一阵夜风骤然刮起,那黑衣人已如夜雾般散去,了无痕迹。他此刻深刻地明白到什么是身不由自,也理解到一个人若是早已泥足深陷,就难以回头了。为了自己的性命,尊严以及地位,他必须狠下心来——干那以前还没有仔细想过的事情!
“云兰缺,云兰缺……”他喃喃自语,仿佛这个名字,这个人总是在他的生命之中纠缠不清,总是阻碍着他的前行。
黑漆如墨的夜色里,元谋骤然抬起了头来,清雅的容颜上一双眼眸却是炙热得如火炬一般,燃烧得过分的红亮,红亮得仿佛能择人而嗜,让人悚然心悸!
半夜的林子里,悄声默去。
接下来的日子,东方山庄里喜讯连连。
一说,东方庄主的病情日益好转;二说,庄里即将要举行东方有极与元谋的喜事。山庄里的人都渐渐露出了喜庆的笑意来。
大概只有兰缺与绿绮,实在是不能自欺欺人地露出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的笑意,去跟着别人说喜道庆。两人一直就没有离开,一直就住在望云院子里,有些无所事事。
自从那一天晚上之后,有极就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就算是想远远地望她一眼也很难很难。他有时候整天在屋瓦上呆坐着,也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一两次,渐渐地,就连她的背影也不曾再出现过在他期待、等待、平静、安然的眼中,仿佛是她已经知道了,发觉了他像小孩子一样的行径,正自在心里取笑他,也正自在处心积虑地淡出他的眼光所及之处,似乎是刻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甚至是远离!
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未来的夫君元谋的安心?还是为了东方山庄的声誉?是因为她自己已经决心要彻底地忘记了他这个人,这一段有头无果的情,还是要让他习惯她的离开,能够更快更好地去寻找以后的真正幸福?
“傻瓜!真是一个傻瓜!”兰缺依然坐在屋瓦的隐秘处,阳光跳过高企的屋脊斜照着他的脸,唇边抿住一抹不正经的笑。他正在自言自语,一句句地说着“傻瓜”,却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着别人!
他乌眸里的笑意,在这无人的地方显得有些凄凉,又有些伤心,更有些寂寞,“想不到我第一次钟情于人,竟是喜欢了这样一个……傻瓜!呵呵……”他傻笑了两声,眼神望着那个回廊的隐约处,流露出了异同于平时淡漠的痴迷,“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傻瓜?明明知道别人在逃避你,你还每天干坐在这里等着别人无意中给你一个背影怀念从前的曾经拥有?”
他不住地摇头,像是醉了的人。
“真是一对傻瓜!”兰缺扬起了头,露出曲美的颈项,纤细地没入淡缕轻绣的衣襟,洁白的阳光此刻已正中打落在他的眉眼上,五官在特别的灿烂中焕发着耀眼的金丝光彩,一双飞凤眼横斜轻睨,顷刻间便能显出一丝妖异的艳色来,他翘起唇角微微一笑,“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傻瓜!”
他自言自笑着,伸出手扶住拱形屋脊,站了起来。浮云掠影过后,那里方才的人已经消失,仿佛从来就没有人在那里呆坐过,没有谁的证明可信,时间再次在瞬间已经抹杀了一切的等待。屋脊对面的窗子里,默然地坐着一个人,她一直透过缝隙在看他,看他忽而笑,忽而悲伤,看尽他一切在无人时才悄悄尽情流露的真实的感情。
就连他最后的消失,她也看得一清二楚。有极回过头,闭上眼睛,紧紧蹙上了眉头,她也何曾是能说忘记就忘记,说不在乎就真的不在乎。自从母亲过世之后,她难得向谁袒露过真切的笑意——回望这庞大的东方山庄,除了父亲还眷念着她外,其余的亲人都对她从来不曾在乎过——姨娘们不消说,弟弟从不将她看在眼中,就连奶奶也是主张重男轻女。
有极咬着牙,慢慢地张开双手,这一双手早已变得不再美丽,不再纤细,不再温柔,不再动人。只因为它操持了太多的东西,掌管了太多的规矩,岁月、劳累、摩擦、纷争统统将它们的细腻肌肤不留情地夺取了。
有极握紧手,到如今,它们能握住的还是空空如也,还是只有它们自己——五只手指。她曾经以为自己寻觅到了命中注定的人,就如孩童时候偷偷藏在书柜下偷阅的才子佳人的戏本——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现实却是终成奢望。她仰首,望向阁楼顶的天窗,那里透着明澈的白日光——唇瓣微微笑漾起一抹凄凉而甜蜜的哀伤——她还能真切地想起,那一天,他整整洁洁地站在水岸旁说着会回来娶她的话语,那时候他脸上的欢愉笑意——胜似满山坡的报君知在转瞬轰然绽放在她的心田芳蕊间。
可惜的是,有极此刻沉浸在自己的思忆里,漏过了窗外的那一幕。如果她像往常一样仔细的话,必定会发现兰缺走后,长廊的尽处也跟着走过一个清雅修洁的身影,诡秘地在廊柱后鬼魅一般飘然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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