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频繁奔波于宜兴和南京——我命里的两个故乡。上周末再一次去宁,是因为卖掉的房子的新主人要拿房产证了,需要原户主过去签字。我驱车一路向西,暮色从背后渐渐升起,我有些恍惚。这一年多来,我辞职卖房,不断割断与南京的联系。这趟去签完字,那里便不再有任何属于我的物事了。这座城市,十几年来从异乡变为家乡,如今又要变回异乡。
越靠近秦淮河,时光流淌得越发缓慢。我十七岁时初访金陵,第一站也是这里。几十年前,有位朱姓文人游过此景后,写了篇比秦淮水还要艳丽的文字,我读罢便情根深种。只不过我见到秦淮河时,情景已大异。几百年的岁月,早将过往艳史与六朝金粉一一涤净。雕栏玉砌,青丝红颜,都已不在,只有那碧幽幽的水还在时间里流淌。
车开到新街口,我指着一处广场问身边的妻子,还记得那里吗?她笑笑不说话。她当然记得,那年我追她时她犹豫不决,于是我趁去宁国旅游的机会,在寺庙里求了张姻缘签,回来便在这个广场给她看。也是今天一样的月色,她也是今天一样的笑脸。广场对面还有家肯德基,那时我是没情调的穷小子,常常请她光顾那里,她也不嫌弃,两个人在里面吃得满嘴都是油,吃完酸水直冒的我还在纸巾上写了不少情话。
爱上一座城,多半是与耗费在这里的青春和发生在这里的美好回忆有关。我从十九岁到三十二岁,最鲜衣怒马的记忆都在这里,每一个转角,每一处街景都有不少故事,一下子全抛在几百公里以外,当然不舍。我还记得寓居在大纱帽巷时每天清晨的鸟鸣;我还记得北京西路上参天的梧桐;我还记得和妻子在白马公园拍照,天气晴好,她穿着一袭白色婚纱,在阳光下明媚得像个天使。
十年一弹指,人生百年事。我在南京的十三年里改变了许多,从学生毕业成为工作者,从销售做到HR再做到媒体企划,又从单身变为丈夫,从儿子进化成老子,外形则从清秀日渐变成猥琐和沧桑,胡子从唇上爬到了下巴。这座城市见证了时光在我身上的魔力,我也见证了这座城的风景变幻。十三年前,龙江还荒凉得像个农村,火车站则破旧得像个废墟,国父离开了新街口又回来,一座座新楼竖立,一片片老房被拆。我们像一对默契的伴侣,只是相伴从不多言,就在今夜终要告别了,我又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只能放慢车速,让这个告别仪式尽量能进行得更久一些。
明天我就只有一个故乡了,那也是美丽的江南城市。其实这一年来我已经开始适应,只是有时清晨醒转,恍惚间会以为照到我身上的是金陵的阳光,我怔怔地开始刷牙洗脸,怔怔地回想一些旧事,总是一不小心就被牙膏呛得直闪泪花。
所幸城际高铁就在近日开通了,从我现在身处的城市到南京只需半个小时,这使得我在双城生活的愿望有了可能性。也就是说,哪怕下班后前往,依然赶得上看金陵的华灯初上,依然赶得上吃一顿鸭血粉丝汤。鸭血粉丝汤里有零星的鸭肠和鸭肝,我过去打趣给这碗汤起了个别名,叫“肝肠寸断”,现在想想与南京的告别,还真是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