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咋个样,也不做替身。”我说。于是,她没有再开腔,死去一般。山风呼啸,我把所有的车窗都封得严严实实,又从背包里找出一件外套,给她盖上。她却又发话了:“她对你多重要?”
“她是我的初恋。”我说。她没有评价我的答案,啜泣了一晚上。第二天什么都忘记了,心情愉快的把外套还给我,鞠躬向我道谢,把我吓得心惊肉跳。
道路于中午抢通,我终于顺利的返回成都。在茶店子客运站,看到LED显示屏,才知道今天是同文婷签离婚协议的日子。我拦了辆出租赶回银杏小区,想把自己收拾干净再去会她。在路上,我一遍遍问自己,真要离吗?就是我不当真,文婷未必做假。离吧,别再给她留下婆婆妈妈,优柔寡断的糟糕印象。我打开房门,哑巴正端坐在我的床头,百无聊赖的看着他的纪录片。他的脑门贴了块纱布,就像打了块补丁似的。床头柜上我走时才开封的卫生纸此时已用去大半,也不知道等我有多久了。我东张西望,不见符哥的影子。
我问了哑巴很多问题:大哥还好吗?符哥在哪里?带我去什么地方?但哑巴没有透露,径直把我载到园林公司。他用钥匙打开玻璃门。公司里人去楼空,每间办公室狼藉不堪,一幅日薄西山的景像,这意味着熊绍辉彻底失败了。此刻他又在哪里?同莫伊和好了吗?我疑问多多,面对一个哑巴,却找不到任何答案。要是符哥在就好了。
哑巴搜掉我身上的手机,把我赶进何主任的办公室,反锁房门,我就这样关起来。这种情势表明大祸将至。本来我以为很快就会有答案,可是直到中午,我还是笼中之鸟。下午一点,门锁响了,哑巴给我送来一盒盒饭,旋即转身。我问他要呆到什么时候?他无情地撇了我一眼,连个暗示都不给,马上反锁。窗外新开发的商业楼盘正在打地基,我数着挖掘机挥舞力臂的次数打发时间。工地灯火哗地一下全亮了,夜幕降临,过不多久,一阵沉重的脚步响起,走廊上的灯亮了,我也可以开灯,但没开,黑暗反倒能够降低我内心的恐惧。大概十点钟,哑巴又打开门,不是送晚餐,他向外面撇了撇头,我便跟着他穿过走廊和电梯间,走进公司高层办公区。办公区内一片漆黑,好像走在墓穴之中,从地板经过发出的响声,尽管是我们自己的,也极为惊悚,随时都会踩到残躯断肢似的。我知道他带我去见谁?董事长办公室的门敞开胸怀欢迎我们,熊绍辉坐在他威风凛凛的办公桌前,不停转动着身边的地球仪。办公室没有开窗,因此更加的黑暗。桌面上烛光摇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待我走近时,发现他的右臂缠绕着绷带,象挂腊肉一样挂在脖子上,很是颓唐。
我直视他,他逼视我。紧接着,逼视化作狞笑。
“老子做梦都没有想到,叛徒竟然是你。可能你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命大,死里逃生了。既然我死里逃生,那你龟儿子的就要倒大霉了。你以为白老大干掉老子就可以拉到莫伊双宿双飞了?做你的春秋大梦。莫伊爱的是老子,你龟儿子啥子边都沾不到。初恋又咋个?你就是他前夫,她也不会甩你。她是我的,天王老子都把她抢不走?不要说五十号人,就是他白老大找五百号人来弄我,我也不得虚,我的命比天王老子都大,就凭你个苍蝇屎一样的东西,就想翻我的天,没得门!”他点了枝烟。
“符哥喃?”我问。一提出来,就像答题跑题,引来熊绍辉的轻蔑之情。
“过不到好久,你就可以看到他。等你下去了,让他把身上挨的子弹都算到你脑壳上。”符哥真的死了,我哽咽着,但没哭,是我害了他。在紧要关头,他肯定会力保熊绍辉的。“会的,会的。”我愧疚的嘟哝。
“还有啥子话说。”熊绍辉问道,“莫伊喊我不追究你,咋个可能不追究?老子不但要追求,还要你龟儿子的命!”熊绍辉绕过办公桌,在我前面站定,把一抹浓烟喷到我脸上。然后,抡起手臂就给了我几耳光,把我踹翻在地。“老子还等你哭,好嘛,既然你哭不出来,我就帮你酝酿一下。哑巴,带他上路!”
银灰色的奥迪撕开寂静的荒野,停在路边一颗栾树下。外面黑不溜秋,像凝固的黑色熔岩。车灯熄灭后,简直可说睁眼如盲。哑巴打开手电筒,光圈照到我脸上时,比芒刺还要眨眼,我下意识的躲开了。那知持枪的手朝我挥了挥,意思是跟他走,当然也带着“否则后果自负”的危险意味。要是我有兔子的速度,倒可以冒险开溜,但我相信不到五步,我就会吃下一颗花生米倒地身亡。要是我能捡起石头木棍什么的来个突袭,但我相信,他后背那双眼睛发出指令的速度比我的突袭来得快。逃命的想法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不再多想。
我机械地跟他穿过一片玉米地,瞬时,前面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浪涛声。死乞白赖的风,把头发吹得急往上飞,身上的T恤衫如同蚂蟥一般紧紧贴住肌肤。风声盖没了一切,但还是听得见哑巴把子弹上膛的声音。玉米地结束后是道斜坡。哑巴轻快地爬上斜坡,然后等我上来。我上来以后,又被他推到堤岸下的沙滩上。沙滩上长满杂草和低矮的灌木,坎坎坷坷,一不小心就要摔交。我试探着朝前走。几次回头,他都推我一把,这表示我还得走。最后一次回头,他没有推我了,而是点点头。这就是处决我的地方。他照了圈手电筒,我看见江面上混浊的水流。把我的尸体扔到江里,用不了五分钟。他朝我举起枪。我闭眼咬牙,鼓励自己一会儿就过去了。一秒又一秒的流走,但命始终滞留在身上,刹那后的消失久久不来。我流汗了,抬眼看他搞什么鬼。这时他把枪放下来,咯吱咯吱地踩着沙粒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肩头背对他。枪管抵住我的后脑勺。如同石头般僵硬、冷酷。我再次闭上眼等待末日。可末日还是没来。一分钟后,枪管从后脑勺划向我的太阳穴。我的脑袋因疼痛往左偏,却被他的左手截住,固定,推回到枪管上。这样打爆我的头,也不怕脑浆溅身上。依然没有响枪。那枪管在太阳穴上揉了几下,我还以为尘埃落定,可枪管又挪走。哑巴丢下我,转身回到刚才的地方,再次向我举起枪。我的坚强突然感受到死亡的可怕,瞬间崩坍,双腿震颤的跪在地上,愤怒伴随着哭腔冲向他:“到底要我怎么死!到底要我怎么死!”回声旋又把我的控诉重复了一遍。我哽咽着,泪水淋漓。
“你是广东人?”口气粗犷的客家话,是在问我?我抬头追寻谁在发问,根本没人。“问你话,你是不是广东人?”是从两片干巴巴的嘴唇上冒出来,哑巴的嘴唇,他怎么开口说话了,而且还说客家话。
“是又怎么?”我说。
“将才你喊,我听出来了。”他说。“你安到什么名?”
“我们头次认到?”
“你是亮字班?”
“不是,我是‘世’字班。我阿爸嫌‘世’字不好听,就没有安到名字里。但族谱里面记的还是毛世亮。”
“把你们屋下的班辈诗背给我听。”他命令道。
“要杀就杀,问那么多做么格?”
“背出来我可以给你来个痛快。”他说。
“玉秉正中,修竹茂松,世代兴隆,永绍华宗。”我背道。背完后,他的手臂落下来,忽然对我发生兴趣般认真打量我。
“你晓得我也姓毛。”他和缓的说。“我的名字安到毛兴国。”说完,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过了一会我才理解他姓名的含义:他名字里的字辈出自同我一样的字辈诗,我们不但同族,而且我还是他爷爷辈。
“你们屋下的入川始祖是哪个?”他继续问。
“玉峦公。”
“那就没得错,我是玉峦公兄长玉峰公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