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阿妈午夜才回。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关灯睡觉。脚步声杂沓的响上三楼。他们没往二楼来,更不晓得我已经回家。这也好,省了番辛苦的解释。第二天早晨五点,我敲响卧室门。我怀疑莫伊根本没有睡,刚敲两下,门就开了。莫伊扎了个清新利落的马尾辫,左半边的浮肿异常明显,但她不在乎。
我把藿香正气液、晕车药、军用水壶等物塞进背包,还让莫伊帮忙抬起床垫。床垫下面压着个信封,装着日常花销的现金。上回发的工资还是以同样的方式滞留出租屋,我和文婷都觉得这样藏现金最保险。考虑高原地区昼夜温差大,我打开文挺的衣柜,让她挑几件冬衣带上。她挑了件紫色的羽绒服,一条格子图案的丝巾。
“你老婆晓得怕要不高兴。”
“逃难嘛,她能理解。有年冬天,一群彝胞流落到我们这儿,可怜兮兮的,她把刚买的衣服裤儿都送给他们了。”
“那么善良的的老婆,你就舍得?”
“你越来越象妇女主任了哈?”
一切工作准备就绪,我们鬼魅般飘出了门。这时,东方刚露鱼肚白。
我们步行到三环路136路站台,搭乘第一班公共汽车往茶店子公交站。昨晚我就在网上查到,茶店子公交站每天都有两班发往若尔盖的长途汽车。第一班车乘客寥寥,我们寻了个双人座位坐下。我激动兴奋,终于可以单独同初恋在一起了。抵达茶店子公交站,我在售票窗口买到两张第二班车的长途汽车票,8点钟30才发车,早得很,便同莫伊到车站外的德克士餐厅吃早餐。
今天是个好天气,落地玻璃外面金色的太阳泛出云层,过不多久就会洒下遍地金光。高楼大厦也跟着苏醒过来,惟有早晨,它们才透出不那么令人反感的清新。我和莫伊相对而座,吃着早餐,这情景在梦里出现过,忽然变成现实,让我感到惊异和兴奋。虽然等了很久很久,但必竟等到了,也许未来会比这样的情景更美好。
既然莫伊想做牧羊女,我们完全可以在若尔盖安顿下来,过一种远离尘嚣的新生活。这生活是属于我们两个人,虽然比城市生活艰辛,应该是生意盎然的,这真是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你笑啥子?”莫伊问。
“要出门去耍了,心头高兴。”
“不可能第一出门耍嘛?”
“那倒不是。要看同哪个出门。”我说。“你慢慢吃,我去上趟洗手间。”但我并没有上洗手间,而是步出餐厅,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拨打白老大的电话。我的声音打着寒战,这是我想了一晚做出的决定。白老大很久才接电话。我听到了清脆的麻将声,白老大说我搅扰了他的按七对。我简明扼要的讲述了他弟弟的死因,五分钟就告完了密。听完后,白老大淡淡的说了句晓得了。
“你要咋个办?”
“还能咋个办,杀人偿命。小伙子,这个星期你最好请个假,不要跟到他屁儿后头,遭误伤就不好了。”
“这些都是熊绍辉指使的,与他人无关。”
“现在是法治社会,面宽了我也顶不住,不消你来教。”说罢,他挂断了电话。
昨晚我辗转反侧,思前想后,觉得只有让熊绍辉消失,莫伊才能够彻底摆脱他。况且,我还要保护文婷和冷杉,所以不得不出卖熊绍辉。还有,他的确是真凶,我说的也是真相,至于白老大会怎么做,那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我不是江湖中人,我只想保护莫伊和我的家人。返回餐厅,看到莫伊肿胀的脸庞,我鼓舞自己说这是正义之举。希望我们回来以后,天地澄澈,云淡风轻。
抵达若尔盖车站,我用莫伊给的号码拨通了她同学格日玛的手机,又递给她讲。约莫二十分钟,格日玛来了,老远就在喊亲爱的,惟我们听不到。
格日玛拥有张高原人特有的黝黑,剪了头利索的齐肩短发。她身穿背心式长裙,腰间围着蓝绵线织的腰带,系了幅彩条围腰。脚上踏了双矮跟皮鞋。满口夹生湖广话,就象把李子扔进米缸里,掷地有声。她热情地扑向莫伊,搂着她的脖子亲个不停,还揪她的脸蛋,怎么看都不像县妇联主席。
“这儿是咋个回事?”格日玛指着浮肿说。
“从床上滚下来摔的。”
“这么不小心啊。痛不痛?”格日玛就象偶像剧中的滥情女主角,吹拂着她的伤痛。
“你还是老样子,就是有点发福了。”莫伊笑着说。
“你是夸我还是打击我。”格日玛爽利地瞥我一眼,“这个白白净净的男人就是我妹夫?莫伊,我要说你了,你要减肥,也不必拉妹夫垫背,看把人家饿得。”
“她是我侄儿。”
“哦,那妹夫喃”
“太忙,来不成。”
“掉到钱眼眼里面去了。”格日玛爽朗的说。
若尔盖县城建在一片斜坡上,展眼就是寺庙金碧辉煌的屋顶。居民房屋四方四正,就象倾倒在绿茸地毯上的一堆橘色砖块。我们走在宽敞寥落的街道上,好久才碰到一个人,有穿休闲装的汉人,黄色袍服的藏族小伙,红色僧袍的喇嘛,那脚步如微风般轻柔迟缓。头顶是广袤的天空,盛满了接近无限透明的蓝,蓝里浮着鹅毛似的彤云,寂静辽远。阳光变成玫瑰红,顽强地穿过楼房之间的缝隙,慵懒地洒向街道。
格日玛的家就在车站附近。是幢均高六层的居民楼,灰色的边缘,白色的墙壁,简洁朴素。家中是简欧装修,某些地方穿插着藏族彩绘,几尊面目狰狞,三头六臂的镏金佛像,散发出浓郁的藏味。格日玛的丈夫是县里的汉族干部,本也要来接我们,但有个镇子出点事,中午赶去协调解决了。格日玛说明天就能见到他。
两个同学联手做了顿丰盛的晚餐。在饭桌上,她们谈起大学往事,我竟听得十分嫉妒。那所地质大学我也知道,以恐龙骸骨闻名全国。大学里有个对外开放的游泳池,每年夏天,附近居民都会带着孩子到泳池戏水。还有湖面上的图书馆,礼堂里的电影院,莫伊记得一丝不差,有的地方还盖过格日玛。我感到一种不公正的待遇,为什么被抹掉的那部分记忆偏偏是中学时光呢?
“随便吃哈,帅哥,莫要客气。”格日玛不时招呼我,往我碗里夹菜。看到莫伊快乐的表情,我的嫉妒有所释怀。只有格日玛问起熊绍辉时,莫伊才面有难色。她********般敷衍着同学,敷衍完后,无奈地瞥了我一眼。
晚饭后我们逛了趟街。格日玛和莫伊挽着手走到前面,我紧跟其后,走马观花打量县城。
青黛色的夜空挂着一轮清秀的上弦月。夜风砭人,吹拂着县城在碧波里荡漾。我发现城内既没有公交站牌,也没有广告牌。用藏汉文字书写的白字红底的条幅横亘在楼房之间,发出飒飒的声调。一辆出租车,一辆警车构成全县的交通系统,循环往复从身边经过。中心广场音乐隆隆,居民们不紧不慢的跳起广场舞。
“帅哥,快点过来吃糖炒板栗。”她们买了一包糖炒板栗。小贩见到我们特别亲切,问我们是哪里人。我说成都的,他说自己是自贡的。我问他生意好不好做,他挽起袖口,以要发表长篇大论口气跟我说:“兄弟,你听我说嘛!”由于他方音重,语速快,听了半天我都没听懂主要意思,只能乱点头,证明我听进去了。离开摊位时,自贡小贩随手舀了瓢板栗添满了格日麻手中的纸袋,说是“他乡遇故知”。
“县城就这么大,没得啥子好耍的,明天我带你们去我弟弟嘎勒的牧场骑马。莫伊,你骑马还得不得行?”格日玛问莫伊。
“应该没有忘。”
“还记不记得到央京拉姆?”
“它是我喜欢的坐骑,咋个记不到。这几年我还梦到过它。”
“央京拉姆几年前病死了,不过留下一个儿桑杰加。这畜生打小就暴躁,踢死好几只羊了。我弟弟驯到现在才稍微好点。央京拉姆那么温柔,儿子却那么暴躁,一点都不像母子。”
“那明天我去给它做个心理辅导,让它服服帖帖。”莫伊玩笑道。
“最好不要碰它。”格日玛转而对我说,“要碰也交给身后这位帅哥来碰。”
我一脸窘迫。格日玛搂住莫伊,看着我的窘相窃笑不止。
第二天大清早,包车去格日玛弟弟的牧场。牧场在日赞乡附近。面包车沿着墨绿的草原驰骋,只见柔软的群山柔软的打身旁飘过,每隔一会儿,都会有牦牛的影子闯进实现。远的,近的,不远不近的,或奔驰,或埋首啃食牧草。间或绵羊,毛色如同布满尘灰的珍珠,缓缓的游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