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居民楼同样陈旧,绿化却搞得很好。花卉繁茂,古木参天,打理得干干净净,倒象进入森林公园里的一角。单元不是很多,每单元有七八层高的样子。进进出出的人多戴眼镜。其中一位手中竟然拿着《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但从车库里爬上来的车,最起码也是本田雅阁。给“四星级院落”守门的是个知天命之年的老头,戴着厚厚的老花眼镜,一边收听晶体管收音机里飘出来的铿锵川剧,一边煞有介事的看《参考消息》。
“你去五单元六楼12号,把桌子上面的花换了。”符哥从他的钥匙串里取出一把来交给我,“我们在底下等你,就不上去了。”
打开5单元6楼12号的防盗门,我发现了一座“小型博物馆”。房子是两居室,白灰墙壁,极其普通,却摆放了各色各样的漆器、斗彩器和单色釉瓷,还有藏传佛教的法器,彝羌的银器以及不知名的琳琅满目的工艺品。其中一面墙改造成内嵌书架,书架上插满厚薄不等的书籍。几乎都是小众书,如《采访本上的城市》、《也同欢乐也同愁》、《秋籁居琴话》、《好色的哈姆雷特》之类。客厅正对着外凸的阳台。阳台顶部搭着塑料凉棚,边缘处悬有几挂吊兰。下面摆放着天竺葵,都栽在形态各异的陶罐里。近旁有张铺着像蜀锦苏绣织物的摇椅,摇椅边的实木藤茶几上,摆放有咖啡杯和那本《颜色的故事》。
客厅里有张黄杨木的方桌,桌面放着青花缠枝纹兽耳瓶,瓶子里面,九枝玛瑙色康乃馨欣欣向荣。虽然没有更换的必要,但因为是我的工作,也只好把它丢进垃圾桶。
关于这套房子,符哥告诉我说,表姑爷在城里有很多套房子,不过正式的住所却在虹口。
“大嫂除了二、五到学校上课,其他时间都住虹口。除非有你表孃在,大哥也不会过来住。这里太静,离园林公司又远,他觉得住在公司附近比较方便。周末不管有事没事,他都要回虹口陪大嫂。但不要以为这里没人住就把该办的事办得马马虎虎。大哥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他既然吩咐了,就该给他办周全。就算你是他亲戚也得照章办事。认了大哥,那就得把大哥供在心里。”
这应该算职前培训吧!说完,符哥长叹一声:“老天爷,下辈子再做人,保佑我做大哥的女人。”
奥迪一路向西驶进城乡结合部。这里有几家小工厂。哑巴把车停在木板厂前。从早晨开始,我就没见他动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正因为他木石雕像般雷打不动,好热闹的符哥总是与他开玩笑,拍他的肚皮,揭他的短,损他。哑巴都置若罔闻,符哥没讨到趣,就切了他一声,说遇到这样的闷葫芦简直倒了八辈子霉。
木板厂老板上月借了十万块,连本带息应该还十五万,却只拿出了七万块,说是周转困难,请求暂缓几天。符哥说他来拿全款,不是来谈条件的。这时厂长使了个眼色,就见几个彪悍的工人,拿着扳手和电锯闯进办公室,眼飘出戾气。看来厂长早有准备。
“只有那么多。”厂长挺起腰板说。“要你就拿起走,不要就爬。”
“算你有种。”符哥说。
奥迪开出五里地,忽而拐出正道,爬上一道矮坡刹住。哑巴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拿了把斧头走开。
“哑哥去哪儿?”我问。
“挖陷阱。”符哥伸了伸懒腰,“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抽抽烟,听听广播。”他打开车载电波,调到音乐台,男播音用他娘娘腔的声音谈起某个不甚出名的歌手。符哥说他昨晚打麻将熬了通宵,要打会儿盹,让我望着坡下的路,若看见有黑色丰田过来便叫醒他。然后扔了包中华给我。
我寻了个木桩坐下抽烟,竟发现坐在了坟地的下风。坟地上飘着五颜六色的坟飘,鲜亮夺目。
奥迪里飘出费玉清的《千里之外》。没看到黑色丰田,倒是见一位绿林好汉爬上大腿。这只食指大的螳螂发育良好,长着能进模特大赛十强的姣好容颜和丰满身段。但我没被它迷住,反倒想起儿时的一个游戏。
我去坟地上拔了枝香,把螳螂放到香上。它稳定心神后,就把香当成一颗树往上爬。但尽头的滚烫阻止了它,确定不能过去,又折返下来,眼看就要逃脱,我又将香朝下,它忽然放慢脚步,怀疑自己在重蹈覆辙,便笨拙的掉头,又往滚烫的燃点奔去。如此循环往复,看它困在迷宫里焦头烂额,狼狈不堪,我笑了。
黑色丰田款款驶来,我扔掉游戏去叫醒符哥。他打个呵欠,懒洋洋拨起手机号,响三声后挂断,又让我去后备箱拿绳子。
符哥把车开下山坡,只见一棵桉树横亘在主道上。黑色丰田熄了火,主人跳了下车来,查看究竟。哑巴从树林里冲出来,给了他脑袋一拳,他就倒到地上去了。奥迪开到他们身边,哑巴抢了我手头上的绳子,把头破血流的厂长绑得严严实实,吓得我手足无措。然后,奥迪掉头离开。
驶到郊区,厂长被踢下车。他跪在地上告饶,说要卖套房子还钱,希望符哥再给一个星期时间。符哥说他现在不要钱了,只想让他死。听到“死”字,我倒抽一口冷气,厂长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抱着符哥的大腿求爷爷告奶奶。
真要杀人?我问。废话。符哥说。我还想劝,他已经揪着厂长往一畦菜地去了。我无比紧张,无比害怕。要出了人命,肯定逃脱不了干系。符哥让我守车,同哑巴一块儿带着厂长下到田地里,沿着一条泥埂路走到一口池塘边才住。符哥把厂长踢进水塘。哑子则把绳子忽儿往上拉忽儿又松开,搞得他狼狈不堪。最后停住了,符哥蹲下来跟厂长说话,说完以后哑子又重复相同的动作。
我考虑报警,至少能够轻判。可是很快,哑巴拉起厂长,驱赶着回来。我这才松口气,把手机揣回腰包。
奄奄一息的厂长被符哥按在车门上。符哥让我写张借据,大意是两个星期后偿还15万本金以及1万元利息,到期不还就用工厂做抵押。匆匆写就交给符哥,他略微扫了一眼,就交给厂长签字按手印。厂长看都不敢看,匆忙签字画押。
“有金额的地方、借款日期上都要按。”符哥交代。厂长立刻补上。按完之后,符哥交给我保管,再把原来那张还给厂长。
“下次就没有那么撇托(四川方言,意为安逸,自在,便宜。)了。”符哥戳着他的额头说,“给老子爬。”
在回去的路上,符哥开导我说:“我们这行关键是个‘狠’字。好声好气给他们讲,就当你在吹耳边风,只要你又凶又恶,他们才会把欠债还钱当回事。”
我说:“学到了。”
十二点,哑巴把车开到城西一家苍蝇馆子吃午饭。符哥点了姜爆肥肠,糖醋里脊,炒青菜和紫菜蛋花汤,还为自己要了两瓶啤酒。我发现他吃饭的时候喜欢捧着饭碗蹲在馆子外吃。每次我们一起吃饭都这样。我问他为什么喜欢这样吃?他说是坐牢时养成的习惯。他是因为盗用存款才坐的牢——有天他去取ATM机里的钱,突然发现户头上多了三十万,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里面的钱全取出来四处挥霍。大约花掉十五六万才被警察抓住,判了三年。
“我坐的班房条件很差,每天午饭犯人只能蹲到地上吃,蹲啊蹲的就蹲习惯了,不蹲心头总觉得不舒服。但最麻皮的是教官常常在这个时候点我的名:3065,老子不得不马上立正喊‘到’。妈哟,本来就饿痨饿虾的,嘴巴里面又包起饭,“到”是喊出来了,老子差点也被呛死。”
后来有一次,看到他蹲在馆子外边扒拉饭菜,我突然产生了捉弄他的想法。没想到,“3065”刚被我喊出口,他就像上了发条似的答“到”,瞬时间拔地而起,端正挺立。
饭后符哥说要开车去泡妞,让我同哑巴到木兰巷午休等他回来上工,但嘱咐我不要弄乱房间。
郁金香的芬芳溢满房间。哑巴照例打开电视机看他的记录片频道。本来,我期望从他那里多了解一些表姑爷和莫伊的情况,见他根本没有搭理我的意思,只能作罢。我便躺在阳台那把摇椅里翻看莫伊那本《颜色的故事》。不经意间目光遭际,那客观的目光,让我发憷。我觉得应该主动说点什么打破同事之间的沉默,便放下书走到他身边。
“大家都一起做事了,还不晓得你姓啥叫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