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年,莫伊转学。我听赖鹃玉说,她父母因工作搬到城里,转到城里的重点中学就读。第三学年,我这个五班的生活委员到传达室取本班信件,翻到一封寄给赖鹃玉但字迹熟悉的信。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是莫伊寄的,赶紧抄下信封上的地址,给她去了信。我想既然不在一所学校了,也不用去顾忌什么,就鼓起一翻勇气在信里向她表白。虽然这份表白夹杂着罗里巴嗦的回想,但我相信以她的智商,一眼就能看明白。她的回信很简短,说没想到我会给她写信,近来学习紧张,而我提及的那张“全家福”也在搬家时弄丢了,如果我方便的话,可不可以把这张照片寄给她看一眼。我屁颠屁颠的寄了去。两星期后,她给我回了信,但没有信纸,只是寄回了那张“全家福”。而且,“全家福”上她的脸蛋,被锐器抹了个面目全非。这意味着什么?她根本就不在乎我,以同我照过相为耻?当时我越想越灰心,越想越愤怒,就把“全家福”和她的明信片全撕个稀巴烂。撕了没几天,我又忍不住想念她。遇到文婷前,我都没有交过女朋友,大概也是因为想念她的缘故。
我曾经光明磊落的告诉过文婷自己单相思的事情,她还问过我:要是有那么一天,你们见面了呢?你会不会抛弃我。我倒是列举了很多不可能重续前缘的理由:其一,我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其二,就算见面,她也应该结婚。其三,就算她还对我有意,我对她还有中学时的感觉吗?换了她同样如此。况且,她没有正面回应过这份感情,所谓的初恋,究其实质,不过是青春期时的一场懵懂的单相思罢了。
但诡异的命运还是让我们重逢。还好她忘了我,忘了过去,让我不致仓皇。我也不敢言明她就是我的初恋,现在我们不啻陌生人的关系,说出来未免唐突,说不定会造成有什么企图的坏印象,弄巧成拙。因此向她讲述她时,我都用“那个女孩”代替。某个情节能唤起她的记忆进而想起我最好,想不起来也不至于尴尬。
“那个女孩我认不认识?”她问。
“同班同学,咋个会不认识?”
“我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她说。
“可惜了。”我说,“好久我们还是开个四班的同学会,让全班同学帮你想。”
“不必了。”她排斥的说,“想起来,不想起来,都是那么回事。你给我讲,也是一样的。”
数学教研室内坐着个秃顶带厚眼镜的中年男教师。莫伊自报家门,值班老师“哦”了声,指引她到莫芸的办公桌。莫伊用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湖蓝色封面的书,书名叫《颜色的故事》。这本书我在书店上班时遇到过,属三联书店出版的小众读物,几乎无人问津。我后悔当时没读这本书,若读过,必然又是一个套近乎的话题。但贸然谈这本书被拆穿,脸岂不是丢得更大?但我不想放弃与她对话的机会。莫伊太过于沉默,除非主动制造话题,否则只能收获一片沉默。
“你喜欢读科普书?”根据名字,我猜科普著作的概率大些。
“一本随笔。”她说,“具体内容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讲述每种色彩的来龙去脉。”
“听着很有深度。”
“随便翻翻,打发时间而已。”她没有多说,谢了值班老师后,转身离开。
阿爸晚饭才来,但并不妨碍他被灌得找不着北。老早就劝他少喝点,嘴里答应着,还是在饭桌上大开杀戒,最后连路都不会走了。小表叔就找到莫伊说:“反正你回家要走和城过,顺便送老辈子一截嘛。”我把阿爸一搀上车,他就犯起酒后絮叨的毛病:“好巴适的车子,么格牌子?”
“宝马”,我说。
“哪个送我们?”
“表孃。”
“哄我,你哪个表孃开得起宝马,宝马开她还差不多。明明就是大老板。”他忽然用湖广话恭顺的朝莫伊说:“谢了哈,老板,我们阿亮会好好干。他是个好孩子,本来也可以开宝马,但就是我不争气,他就没开成,我太对不起他了。”
“少讲几句?”
“我在给你‘勾兑’。”阿爸轻声说。“毛亮这娃儿从小就乖,没给我惹过啥子麻烦。现在婚也结了,老婆娃娃也有了,就缺一个可以赚钱的活路。她原来的活路呀,每个月一千块都拿不到。咋个说也是大学生嘛!读了那么多书,结果出来连个清洁工都不如。早晓得不如清洁工,还去念啥子大学。老板你也晓得,男人有钱,腰板才挺得不起来,婆娘才好管。我看到毛亮洗她老婆的那些东西,心里面是说不出的难受。我也降不住老婆,但却坚持不洗衣服。我的不洗,她的也不洗。洗衣服是女的事,男人洗算啥子名堂。”
“你讲这些做么格。”我头疼不已。
“阿幺(注:东山客家话,儿子的昵称。),是我对不起你。”说着说着,居然流下两行泪。“要是我能够,你啊不得过得那么累。”
“哪个讲你不能够。屋下的电视机电瓶车,哪样烂了不是你在修。你那么有本事的。”我掏出纸巾给他擦泪,不断劝慰他,心里却念着不要闹了,好丢人。
“这些本事又赚不到票子。我不给你讲,我跟你们老板讲——老板。”他突然捂住嘴,我知道要吐,赶紧让莫伊刹一脚,又把他搀下来。莫伊送来了纸巾。
“那么快就到东风渠了。”阿爸指着黑黢黢的水渠说,“老板,挖这条水渠我也出了力的。”
“你的话是还多。歇一下,转去睡瞌睡。”我劝慰他,但他哪里肯听,一个劲儿的说挖东风渠的往事,什么挖渠时每顿都吃莲花白,把肠子都吃伤了,现在看到餐桌上有莲花白就吃不下饭。什么挖渠的每个人都是一台大功率挖掘机,现在还有哪个傻瓜肯花当年的那种死力,就象挖的是京行大运河,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我拖他上车,他却死命抱住桥栏杆,非要把老调弹完。
“你爸想说,就让他说嘛!”莫伊笑语。
“我爸就是这样子的,不要见怪。”
“他也挺不容易。哦,对了,回去你用一两醋,半两红糖,再丢几片生姜熬水喝,可以解酒。如果又发吐,要搞快清除他口里面的呕吐物,要是呕吐物吸到气管里面造成肺部感染就麻烦了。”
“好专业。”我夸赞道。
莫伊对我的夸奖有些抵触。十分钟后,她把我送到家门口,我请她进门坐,她说太晚了。我再次道谢,心想缘分是不是又到头了?今后能否再见到她?她的遗忘竖起了一道陌生的藩篱,不知该怎么去跨越。恍然觉得,我的初恋不是在十五年前,而是更辽远更辽远的上辈子。
“等下。”莫伊突然叫住我。想起什么来了?“你爸爸说的,这样,我给你个电话,你可以喊他给你找份工资稍微高点的工作。”
“咋个好麻烦你。”
“大家都是亲戚,能帮就帮嘛。”莫伊说,“这个人是我先生的下属,我会先给他说,如果他问你是哪个,你就说是我表侄。”
我掏出手机,记下“章桂符”的手机号,问她的手机号,她说她不用手机——我的交往很少,用不用都一回事。
“你要跟他说你是我表侄,沾亲带故,事情才比较好办。”她捋捋额发,“那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点。BYE BYE。”
她点了点头,发动引擎而去。
这年三月,阿爸接到阿妈电话,说妹妹生了个七斤重的大胖小子。他把好消息告诉我们后,立刻烧香告祖。这时的文婷一脸铁青,象谁欠了她似的。晒完衣服,她走进卧室对我说:“恭喜你,当舅爷了。”口气怪怪的。
“是啊,挺能够的。我记得杉杉生下来只有五斤重。她倒好,顺产了个七斤重的。”
“你么格意思?我没用?对,我没用,给你生了个妹子,断了你屋下的后。难怪那么不受待见。”
“想到哪里去了,生男生女都一样。这阵子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再往后面走,有老婆都是成功人士的标志。要是你给我生个儿子,大了娶不到老婆,那才丢丑。”
“莫讲好听的。反正我一分钟都不想住在这儿了。我已经喊我的同事找屋,找到了马上搬出去。你要搬就搬,不搬就留到屋下。我算看透了,你们屋下都是骗子。
“怎么讲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