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原着。所站的地方原来不是校门,而是庄稼地和池塘。春天里来油菜花遍地,铺上厚实地毯般眩目。我回到属于我们的真正校门,化作一双渴望的眼睛,等待莫伊进校。她来了,在“鹏程万里”的照壁下转身,脑后的马尾辫风中柳似的晃荡着。这时,一个梳偏分头,格子衬衫内扎的男生闯进眼睛,傻里吧唧尾随她进校。直到现在,我还为这样的尾随害臊。
门卫问我们找谁。我们说找数学教研室的张老师。他把我们放进校门,指挥莫伊停好车。我问他数学教研室怎么走,他热情的告诉了我们。
“这就是我读过的学校?”莫伊问我。
“是的。”
“你也好象不咋个熟。”
“因为它的过去都不存在了。你晓不晓得,看到眼前的一砖一瓦,我脑海里面想得都是过去的光景。”
“至少你还有过去,我是啥子都没有了。”
“没得关系,我给你当导游。”我说,“虽然‘现在’摸不到火门,‘过去’还是轻车熟路的。”
那时龙潭寺的整条街还是清末铺板房,朴实而木讷,但繁盛却是远近闻名的。逢单是赶龙潭寺的日子,四里八乡的村民一股脑涌进龙潭寺,从上街到下街,场口到菜市坝,挤得动一下就会碰到脑壳。你可以在场口补鞋,可以到中街供销社买白网鞋,也可以到下街理光照相馆外边的巷道里买猫鱼,还可以往火神庙街的香蜡铺买笔墨纸砚,尽管挨市区很近,但赶一次龙潭寺,就没有进城的必要,龙潭寺满足了小农经济的各色所需。挤得实在没办法,就要从层层叠叠的黑瓦围屋里横冲直撞,多数都是到菜市坝的,菜市坝管“饥饿”,新鲜果蔬、油盐酱醋、鸡鸭鱼肉应有尽有,都能买得到。
每天上学,我都推着永久自行车从一条阴暗如阴沟的巷子抄到中街。巷子两边的屋身齐人高,进出不小心就会碰脑壳。巷口伫立着龛有白瓷砖的公共厕所,有个龅牙的眼镜在那里看。他爱用粉笔在地面涂鸦:一天是“桃园三结义”,二天是“哪吒闹海”,三天又变成“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画得真有那么回事,每个赶场人都会停几秒欣赏他的艺术。过中街拐个右,直冲冲杀往菜市坝。大清早菜市坝熙熙攘攘,沸水般滚烫。菜市坝外墙是条夹道,散落着腐朽发霉的菜叶,洼着雨后积水,风风火火的射过去就会掀起两飘泥浆粘稠的水花。夹道里游荡着一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男疯子。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幽灵一样在垃圾堆里游荡,自得其乐。有回突然冲过来给了我后背一拳,还鼓瞪牛铃大眼,龇牙咧嘴,吓得我心惊胆寒。夹道里自然也少不了做学生生意的摊贩,多卖明星海报,刘德华、张学友、黎明、郭富城,当时还是四大天王的黄金时代。
夹道尽头就是三十八中,由两扇带尖刺的铁门拱卫着,看起来极尽森严。教学楼是七层还是八层,我记不大清了,总还是整个龙潭寺的地标建筑。我们初九八级四班在四楼,每回经过宽阔的楼道,都觉得它晚上会闹鬼。教室都是统一格局,****黄的门户,白色的墙壁,绿色的墙角线。前后两块黑板,一块板报一块教学。板报下面横七竖八的堆放着扫把簸箕。教室里的黄漆课桌没有哪天摆整齐过,桌面上刻满历年积累的爱情、心愿和诅咒。外墙嵌满格子窗,插销关闭,铁钩支撑,采光一级棒,甚至月夜不用点灯都能看清书上面印的字。从格子窗可眺到椭圆型的大操场,环操场的跑道用炭渣铺得十分平整。跑道外面又环硕大的梧桐,梧桐荫影里有实验室、保健室、图书馆和教师宿舍。操场朝主席台立着一根旗杆,绕过旗杆,需拾二十级才抵主席台。台上左右栽种着两棵千年老妖似的硕大梧桐,背后是堵瓷砖砌的“万里长城”照壁,在全校文艺联欢时又是舞台,可谓一举两得。
周一都要在操场上朝会。朝会前先要举行升旗仪式。学生们或心不在焉,或唧唧喳喳,或怨天尤人,情绪以消极为主。我是不多的积极份子,很早就在操场上等待,倒不是爱国热忱,而是因为莫伊是旗手,我是来看她的。
她穿着不甚合身的蓝白色块的拉链运动服,分外清新的站在旗手队伍里,整理着衣袖,舒展着领口,这普通得掉渣的动作,我却百看不厌。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一响,前后各两人护旗,中间四人则拉着国旗四角,庄严行进。旗手们的位置并不固定,但不管莫伊站什么位置,我都觉得美。旗手莫伊的严肃就是她的忧郁,惹人爱怜,而她的步子迈不过男生的刚健,却比其他女生轻盈,好像走在云中。这是她从小习舞形成的。舞蹈影响了她的举手投足,就连日常的站立,也流露出古典舞小丁字步的气韵。
旗手们在旗杆前站定,有时是她,有时是其他几位,迅速把国旗系在木档两端。准备妥帖后,主席台宣布:“全体肃立,敬礼,升国旗!”旗子有时升得快,有时升得慢,完全取决于旗手自身的技术。我记得其中一位戴眼镜的男生始终跟不上国歌的节奏,“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时,国旗已经到顶。此人本来有点娘,剩下的时间,就站在岗位上,撅起流里流气的樱桃小嘴,左顾右盼,****顷刻间引发了一场哄堂大笑。这时他老爸,主席台上的教务主任必然举起扩音器雄鸡报晓般干预:肃静!肃静!
只有莫伊的旗升得舒缓自如。伴奏停,旗帜到,电子机械般精准。她仰望国旗的模样,安静深邃,仿佛升上去的不是旗帜,而是自己的心情。
那时的我啊,看着莫伊发呆,看着莫伊升国旗,看着莫伊跳舞,就算人再多,她也是焦点。尽管当时写情书、留字条、找同学传口信表白已经风靡校园,但我始终不敢向她倾诉衷肠。我们都属于积极上进的学生,为了将来,不敢去动歪念头。所以,我的初恋注定是场单相思。
她同赖鹃玉同桌。赖鹃玉长得象东北人,人高马大,嘴角点了颗绿豆大的痣,喜欢絮叨,是块骂街的好材料。课堂上的赖鹃玉时常转过头问后排借东西,下课便招来一帮听众议论成人世界的家长里短。扣人心弦的表情,惟妙惟肖的模仿,不说相声真是可惜了。慢慢的,在赖鹃玉身边形成一帮固定的听众群,我和莫伊也成为其中之一。莫伊是碍于同桌情面不得不听,而我又是抱着接近莫伊的目的,等待她的目光从我眼前掠过,然后面红心跳,不能自己。
赖鹃玉是院山村半边街的,放学回家要经过机修厂,莫伊几乎每天都搭她的便车。之所以不骑自行车,是她妈妈担心弄伤了腿影响跳舞。我跟着赖鹃玉的自行车,望着莫伊的背影发呆。那用发套轻束的马尾辫,一次又一次的掀起我心中的惆怅。
初一上半学期,我几乎是在对她望眼欲穿中度过的。痴心的关注中度过的,唯一收获不过是从别人手里骗到她的一张明信片。
元旦节各班自行操办活动。除了文艺表演,班主任薛琪老师安排了一项游戏:每位同学准备一张写上祝福的明信片投进纸箱,摇均匀后,每位同学把手伸进箱子摸一张收获祝福。我当然希望摸到莫伊的,也希望她能摸到我的,但也只是希望而已。最终,我们都摸到了别人的明信片。我心有不甘,当大家围座一堆看文艺表演时,我挨个排查是谁抢走了我的莫伊。原来在高度近视的学习委员手中。明信片正面是只蜷在窗台打盹的波斯猫,一盆紫色鸢尾花为它遮荫。
我对学习委员撒谎说,明信片上的猫很象我家养的“快艇”。 “快艇”对我特别忠心,但不幸被卡车撞死了。埋它的时候,我哭得比死了亲人还惨,问他可不可以做个交换,给我留个念想。他同意了。我千恩万谢,把手中的“马到成功”塞给他后赶紧开溜,生怕他后悔变卦。
莫伊的祝福娟秀细腻:
“过去一年走过的脚步,留下的是快乐和艰辛,未来一年里展望的路,你我仍需带着梦想继续攀登。莫伊赠。”
每天晚上,我都要拿出这张明信片翻来覆去的看,翻来覆去的读,翻来覆去的闻上面墨水的味道,煨在心坎里坠进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