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奇飞说:“一定要抓牢他的两只手,防备他跳河逃跑。”几个队员齐声答应。他们现在押解的可是祁山县最大的日本鬼子,不是好玩的,必须要小心。按照他们的想法,这个杀人魔王淹死了是罪有应得。但是,之所以要抓住他,是有更大的作用的,真要淹死了,就白费了一番心血。冯奇飞上了船,黑炭头也跟着上去,就像冯队长的勤务兵似的。队员们觉得冯队长的马比这个垂着头,眼睛也不敢抬的鬼子王要有趣得多。
这个鬼子王并没有看出比一般的人特别,似乎也与中国人没什么区别。当一个人做了俘虏的时候,无论是什么人,大约都是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不过,这个鬼子王如此貌不惊人,真是那个传说中的鬼子王吗?有人望望冯队长,大约想要提出这个问题,又慑于冯队长的威风,没有说出来。其实问也是多余的,冯队长还能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冒充鬼子王吗?岂不是太可笑了?冯奇飞告诉其它几条船上的队员们,胡队长他们马上就要到了,要不了多长时间的。他催促马上开船,他们上岸后,这条船还要立即返回去渡人。
渡船离岸后,几个队员都转过身去守住龟田一首,其中的两个人还扳住了他的手。他的指挥刀早就被队员们解下来,拿在手里,颠三倒四的看。他身上的手枪,在他被冯奇飞抓住后衣领,摁在马背上时,就随手搜了出来,插在自己腰里。他知道龟田的长长的指挥刀系在腰上,一点作用也发挥不了,也就不管他了。几个队员脸上都是兴奋的样子,一双眼睛轮流着看冯奇飞。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这个鬼子王被他们的冯队长从日本鬼子的窝里掳到这里,是很难令人置信的。他们似乎也跟着光荣,跟着自豪。
他们终于忍不住了,有一个队员问:“冯队长,这个鬼子王听得懂我们中国话吗?”“哈哈,当然听得懂。据说他来中国很多年了,我们中国什么样的好东西他都要,你想他会不要我们中国话吗?”
他的俏皮话将大家都逗笑了。龟田抬起眼,看了冯奇飞一下,又低下来,嘴里咕噜着,不知道说些什么。有人就骂:“这个狗强盗还有什么说的,跑到中国来杀人,今天我们就杀了你,丢进河里喂王八”
有一人开骂,引起大家的愤怒,大家都跟跟着骂,用想得出的脏话辱骂,似乎不能用刀杀死这个强盗,骂也要骂死他。冯奇飞并不阻止人们的辱骂,骂是骂不死人的。大约鬼子王也懂得这个,从此不开口,一句话也不说,更不辩解,闭着眼装作听不见。
有人就说:“原来这个家伙是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也有人说:“他是鬼子王,只晓得说鬼话,怎么能懂得我们中国话!”话音未落,龟田竟然抬起头,看了所有人一眼。大家又笑起来,说原来是装死狗呀。
冯奇飞看见大家这样兴奋,也很高兴。他这时完全将自己的心情松弛下来,有滋有味地看着大家对他的俘虏的辱骂与讥笑,似乎是对他半天的辛劳与紧张的最好回报。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能以胜利者的姿态面对他的对手。自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叫龟田一首的人,这个人就一直以十分优越的身份凌驾于祁山县一切人之上。对于他冯奇飞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他的压抑之下,不敢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更不敢公开自己的行为的真实目的。他在这样强大的压力下做了他想做的事,并从中得到了快乐,但这样的快乐毕竟带着无可奈何的屈辱感。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的直接的敌人其实就是这个人。他不能直接的面对他,直接的面对就是意味着生命的危险。但是,他巧妙地躲避过来了,最后,他们俩面对面了,却是以身份的颠倒而出现。
不错,现在他是他手里的玩物了,他的意志可以决定对方的命运,他可以心情舒畅地揶揄他,取乐他,甚至打击他,但是,他一直没有对他说一句话,更没有问他一句:喂,你还认识我吗?他相信他是认识他的,就像他是认识他的一样。因为龟田一首不可能不认识他,龟田一首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立即除掉而后快,如果一时不能除掉,他就一时得不到安宁,一直为自己的生命而担忧。现在他不仅没有除掉冯奇飞,反而落在了他冯奇飞的手里,这岂不是命运对他们俩的一个极大的讽刺吗?但是,他并没有兴奋到发狂的程度,他反而对他产生了一种不可理解的怜悯。他甚至不好意思让他好好地看自己一眼。他不好意思以曾经的被追逐的身份而成为决定他的命运的人。但是,他却很高兴他周围的人对龟田这个曾经疯狂的人表示极端的蔑视。他觉得这是龟田一首的罪有应得。
他在心里对龟田一首进行辩论:你为什么要跑到我们广大的中国的地面,并且深入到祁山县这么一个小小的偏僻的地方来,杀死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是你亲手杀死的,但你是纵容你的手下去杀死的。你甚至为你的手下能杀死一个极普通的中国人得到快乐而高兴,虽然不会直接表现出来。你虽然不是直接的刽子手,却比刽子手更卑劣,更该偿命。你杀死了一个父亲,还要利用你手中的权力去追杀这个父亲的儿子。你要除掉他而后快。
同时,还以你手中的权力强奸真理,不但不对犯下的罪孽而忏悔,反而颠倒黑白,说什么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王道乐土,什么大东亚共荣,什么中日友好。我都不好意思说了。现在,你落在了我的手里,你还能对我宣传你那一套臭不可闻的东西吗?还能够说为了你宣传的那一套鬼话,让我们中国人老老实实地将你释放了吗?中国人就是在你的刺刀下也从来没有对你宣传的那一套相信过,现在反而会相信吗?所以你不作声了。你说呀,你宣传呀,你歇斯底里地吼叫呀!
你低下了你的头,你悲观绝望,你一言不发。看起来,你也知道你的瞎说不起作用,因为你自己就压根不相信你自己说的话。你的话是骗人的,是欺骗老实善良的人的。现在,你终于也害怕了。你害怕你也会落得如千千万万被你们杀死的中国人一样的命运。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之所以能够宣传那一套颠倒黑白的东西,是因为你手里有枪,有子弹,有刺刀,而我们赤手空拳,什么也没有。因为我们太善良,太爱好和平,太热爱生活,而你们太邪恶,太贪婪,太嗜血。因此从这里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真理不是辩论出来的,更不是在课堂上讲述出来的,而是用实力打出来的。冯奇飞在心里将这个手下的俘虏尽情地批判了一番,却仍然一声不吭。他知道让这个邪恶的东西说话的时候没有到,何必白费了精力!
很快,船就到了彼岸。大家将龟田推上岸,押着上路。龟田一首在许多人的簇拥下,在黑洞洞的枪眼的对准下,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走了一程,大约实在忍不住了,他仰起头,望着高高在上,骑在马上的冯奇飞说:“冯队长,你的要带我的去哪里?”他说着让人完全能够听得懂的中国话。嘿,这个家伙,果然将我们的中国话也搞到手了,真是个名符其实的强盗。所有在场的人想到刚才冯队长在船上说的俏皮话,在一阵愕然之后,会意地笑了起来。
龟田一首的闪烁不定的眼神,就像耗子的跳跃逃避,好像生怕对方他曾经见过的柳叶杀猪刀会骤然而出。要知道,那把非常特别的刀子快得连风也望尘莫及。冯奇飞笑着说:“龟田,你也害怕了,是吧?你不要害怕。我以前对你就从来没有害怕过。我告诉你,不管去哪里,你暂时还不会死。”
“你的要告诉我。你的不告诉我,我就不走了。”这个鬼子王,竟然对胜利者谈起了条件。他果然就站下了,还蹲在了地上,耍起了癞皮。一个自卫队员用枪嘴去忤他的脑袋,他也不为所动。还有人去提他的后衣领,也提不起来。冯奇飞不禁抿住嘴笑起来。但是他很快恢复了严肃,告诉他,这是押他去自卫队的总部,是死是活,由总部决定。听这样说,龟田一首的耗子眼睛咕噜噜的一转,立刻站起来,以很快的速度朝前走。
大家没有想到,这个刚才还赖在地上不肯走,好像是去刑场,能拖延一时算一时的鬼子王,居然变化如此之快!难道他还想逃跑吗?上山如履平地的队员们正愁着这个累赘不能快速行走,这下子好, 那就来比赛谁能走得更快!无论龟田一首走得多快,队员们都是有的在他之前,有的在他的左右,还有人在他的后面,丝毫也没有放松一点对他的警戒。就这样紧赶慢赶,天还未黑,他们就到了总部。
龟田一首被抓住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自卫队总部,所有的人都跑到大庙的空坪里,看看这个闻名遐迩的人物。是谁有这么大的本领,捉住了这个人物?是谁组织或发动了一场大战,打垮了鬼子,捉住了鬼子的总指挥?怎么事先他们的总部一点都不知情?啊,又是冯奇飞这个传奇英雄!真是不简单。
人们一边围观着蹲在地上,用手捧着头,不愿意正面看人的龟田一首,一边用无比敬仰的眼光看旁边的冯奇飞,问长问短。向卫总指挥通报的人去了不一会,后院就响起了故意压抑住的咳嗽声。人们知道是卫总指挥出来了,自动让出一条路。
出现在庭院里的卫总指挥并没有去看蹲在地上的鬼子王,而是大声在叫喊:“冯队长,你这个独立战斗队又打了一个漂亮仗啊!”
冯奇飞停止了对人们的讲述。他的讲述实际上也仅限于对人的简单的回答。他一听见卫总指挥的问话,立即跑向前去,向卫总指挥敬了一个礼,大声说:“报告卫总指挥,杀猪抗敌独立战斗队队长冯奇飞押解战俘龟田一首前来报到!”
“不,不,不是战俘。我们的并没有作战。是他,他的偷袭,将我捉来的。卫总指挥,你们中国人的不讲诚信,我们俩的早就签署了协议书,互不侵犯,你的为什么派人来偷袭我?破坏我们的协议?我要抗议!抗议!”
龟田一首一蹦跳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堂堂日军大佐,而完全是一个市井混混,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耍起了泼皮。他一边怒吼,一边要扑过去,好象要与卫总指挥打架一样,但被围着他的几个自卫队员用冷冰冰的枪杆拦住了。他看看胸前的拦截的步枪,终于冷静下来,知道这个时候和这个地点,他是不能使用这种态度的。他退后一步,但仍然对卫总指挥怒目圆睁,气喘吁吁。
卫总指挥嘿嘿冷笑着,缓缓走近龟田一首,一字一句地说:“啊,你就是进驻祁山县城的日军大佐龟田一首先生吗?我们见过面吗?我们签过协议吗?拿出你的协议来看看!拿不出来吗?那就对不住,那就谁也救不了你。卫兵,将龟田一首押出去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