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时左右,湘江对面听到机动马达的响声,一辆小车,十余台摩托,摩托上坐着穿黄色军服背长枪的日本兵。小车居中,前后是摩托。车队如一条游蛇般来到江边,然后缓慢地上了浮桥。过了浮桥,逶迤朝杨氏祠堂而去。冯奇飞让马跟着自己,远远地注视着车队。车队停下来。冯奇飞和他的马距离车队也就不到一百米,隐于一排大树后。摩托虽然不动了,但并没有熄火,马达还在轰轰地响,随时准备开动。摩托上的士兵端正地坐着,目视前方,一旦发现异常情况,就可以取下肩上的枪,瞄准射击。祠堂旁走出一队持枪的士兵,排成一排,似等待着小车上的长官下车。祠堂内走出一穿军服的人,很谦卑地走到车前,侍候着。
车门开了,首先出车门的是老佘。他一出来,就有意识地朝四周扫了一眼。冯奇飞好像还看见了他的视力触及了他隐身的地方,他甚至还触及了他的眼光。不知他是不是看到或猜测到树木后的他。他转身候着龟田一首下车。龟田一首探出一个脑袋,然后是上半身,接着跨出一条腿,现出了腰下挂着的指挥刀。最后人出来了。他极力做出气宇轩昂的样子,但是却掩盖不了一脸的倦怠。车前候着的人向他敬礼,然后用手一摆,腰身一躬,示意长官前行。长官迈出一只脚,走出了一步,又一步,眼看着紧走几步,就要隐身于祠堂之内。
老佘似乎有点急了,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也许他遗落了什么东西在车上,还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没有办好。不过,正在这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这是一定出了什么事,或者至少打破了眼前的沉寂,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在场的所有的人也许巴不得能发生什么事,以解脱他们严肃紧张的气氛。他们不会立刻想到这一阵马蹄声之后,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会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他们会力所能及地去做,在紧张的参与之上,释放出自己的慵懒和无聊。也就在人们还没有用眼睛去找到声音发出的目标,就见一个黑衣人,头上扎着黑头巾,骑着一匹黑炭般的马,就像一大团黑色的烟雾,几乎与马蹄的响声同时出现在人们面前。
龟田一首有一种下意识地感觉: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他一只手握住了他挂在腰上的指挥刀,就差一用力就拨了出来。但是,摩托上的士兵还没有想到要取下肩上的长枪。当黑影飘到眼前的时候,那黑影似乎仅仅盘旋了一秒钟,便又以更快的速度飘走了。所有的人还没有明白这黑影在他们眼前盘旋的意义,就听见那飘走的黑影里传出他们异常熟悉,常令他们胆战心惊的声音:“八嘎!快放下我!快救我!”
啊,长官怎么会在那一团黑影里?还从那样一匹飞驰的马背上发出来!是他自己骑上去的,还是被那个骑手掳上去的?所有的眼睛去看他们的长官原来所站立的地方,令他们莫名其妙的是,他们的长官明明是站在这个地方的,正在向着那间大房子走去,怎么忽然就不见了?难道他会隐身术吗?对,他们长官的声音是从那匹飞走的马上发出来的,似乎还在骂着什么人。对,一定是骂那个一身黑的人,还有他们这些陪同人和保护人。毫无疑问,是那个骑在马背上的人掳走了长官。
那个掳走长官的人没有看清长相。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掳走长官?他端正地骑在他的那匹黑色的马上,那马似乎与他凝结成一个人,就那样干脆简捷地冲过来,让他们还没有看清他的动作,他们的长官就不见了。长官的身子似乎横卧在马身上,侧着脸向着他的身后,也就是这一群呆若木鸡的人叫骂。
长官的叫骂自然有惊心动魄的力量,他们纷纷取下肩上的长枪,瞄准了那一团即将消失的黑影射击。但是有人叫骂起来:“混蛋!怎么能开枪?想要打死长官吗?快追吧!”这是翻译官的声音,所有瞄准的人都放下枪。对呀,怎么能开枪呢?那一团黑影谁是敌人,谁是他们的长官?他们是在同一匹马上,谁能担保这么多的子弹射击出去,是打死了敌人还是打死了长官?对,军人的一切行动听指挥,日本军人最讲究武士道精神,在全世界是第一流的。他们启动了摩托,乱成了一团,成了火锅上的蚂蚁。
那个迎接长官的人挥了挥手,命令他手下的那一队士兵也骑上摩托。他们骑在原来的摩托手的后面,每台摩托骑了两个人。那个迎接的人也是一个长官,腰里也挂了一把指挥刀。他抽了出来,挥舞着,非常激烈地呼喊,吆喝。他完全从那个中国人的翻译官手里夺下了日本人的指挥权。十来台摩托终于拉转了车身,对准了那匹马已经消失了的方向,轰轰隆隆地向前驶去。而那个接待的长官就坐在第一台摩托上,手里举着他的指挥刀,刀尖对准正前方。似乎只要他的刀子向前一伸,就可以击中那匹马上的敌人,将他的长官救下来。
这些士兵都很明白,他们保护的长官被敌人掳去了,对他们意味着什么?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他们宁死也要救下他们的长官。他们的摩托开到了极速,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要闯过去了。原本那个黑影在他们的眼前消失了,只剩下一朵朵黄尘绽开的花,就好像马和马上的人,都化成了一个逝去的梦。但他们对天皇的忠诚让他们充满了信心:他们一定能追上他们的敌人,杀死他,然后救下被掳去的长官。如果不达到目的,这将对他们是一个极大的耻辱。
果然,黄尖中渐渐现出黑色的影子,而且影子越来越大。再加把劲就要追上了。所有的骑手都咬牙切齿,横眉怒目。前面的摩托想要更快。他的身后就是指挥官。他不敢怠慢。他要表现武士道精神,得到长官的赏识。后面的摩托希望能超过前面的。只有冲到前面去才有更好的表现机会。但是,前面的摩托也开得很快,后面的要追上去,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指挥官明白,过了前面的串风坳,不远就是湘江,是一道宽广的天堑。江面翻着白浪,要去对岸就必须在此渡船过河。他又一挥军刀,哇啦哇啦地大喊一气,也就是催着他前面的骑手,还有所有的摩托,全都要勇往直前,胜利就要在望了。他整个人就是天堂派来的使者,他手里高举着的军刀就是招魂幡。去天堂的人都应该是忠勇之辈,上帝在看着呢。
在他的招引下,这一行人为了进入天堂而不被落下,只想早一点到达他们的指挥官所指引的目标。眼看着越来越近了,如果可以开枪的话,他们开一阵枪就能将前面的骑手打成蜂窝,因为后面一台摩托除了骑手,后面还上了一个手托机枪的士兵。这个士兵临上车时,随手带上来一挺机枪。他也许原本就是一个机枪手,或者他对机枪情有独钟,容易将敌手置于死地。他们看看愈来愈近的目标,脸上没有表情,而在心里却笑开了花。他们救下了长官就是享受了天堂的快乐。
他们已经追进了谷地,两边是连绵的高坡。过了这一处地方,不远就是湘江,看那匹马还能涉水过河?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到手的猎物却不翼而飞。不是猎物不见了,而是他们自己不能去追了。他们只觉得一阵猛烈的手榴弹的爆炸,眼前绽开熊熊的火光,然后便是什么也看不清的浓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爆炸物的碎片,向他们没头没脑的砸过来。每个人的身上都不同程度的遭到了敲打。他们在一瞬间似乎看到了身上的洞和血,感觉到身体离自己而去。他们以飞快的速度想像到,这也许就是他们的指挥官向他们指引的地方。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不需要看指挥官的脸色,听指挥官的辱骂,不需要辛苦劳累,而进入了真正的天堂。
其实这些追击者只要不是急功近利,稍微冷静一下头脑,他们会听得见自卫队第十三支队的队长胡猛的命令:“手榴弹,给我狠狠地打!”这命令是那样的宏亮坚决,毫不犹豫,斩钉截铁。不过他们就是听到了也为时过晚,手榴弹已经飞出来了,子弹也已经射过来了。所有的追击者都失去了对手下摩托车的控制。摩托原本开得飞快,突然被毫不留情的爆炸截住去路,就像碰在了一堵钢铁墙壁上。有的翻了个个儿,将两个威风凛凛的骑手覆盖在下面,一声也没喊出来就不动了。有的凭着强弩之末,一连轧过前面的几台摩托,然后栽倒在地,里面坐着的人痛得哇哇乱叫。他们赶忙端起了手中的枪,却找不到目标,只得胡乱开一通枪,借以发泄心中的愤怒。但是,他打出去的子弹没有找到目标,而射击过来的子弹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们,成了瞄准射击的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