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周不留回到城外的竹屋。
竹屋去城五十里,位于千仞山的山谷。山气沁骨,竹屋在氤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周不留穿过竹林,走进竹屋。
竹屋墙壁是竹,屋顶是竹,床、桌、凳也都是竹子做的,空气中也只有清新的竹香。他和一代代弟子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却没有留下一丝有人生活过的气味。
已是深夜,屋里依旧烛火通明。
周不留悄悄进门,只见空空儿和精精儿隔了一臂之遥并排打坐。他们全神贯注,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师父进门。周不留在门口站定,仔细打量两人,只见他们各自精心屏气,聚集意念。他们对面的墙上慢慢出现了隐隐约约的投影。空空儿先投影出一只飞雀。精精儿那里立刻化为鹞子,直扑上去。飞雀灵活地翻飞,躲开鹞子的攻击。鹞子不肯罢休,盘旋猛追,飞雀突然一飞冲天,然后极速俯冲,向着鹞子的眼睛啄去。鹞子慌忙躲开,振翅平静下来。飞雀从俯冲的低点振翅飞升,鹞子不由分说地再次扑了上去。飞雀慌不择路,被鹞子抓住。鹞子得意地张开嘴,刚要啄它,飞雀突然变成一只狼,张开大口向鹞子的脖颈上咬去。鹞子急忙飞起,也变成一只狼。两狼奋力撕咬,从地上追到天上,始终难解难分。
周不留在旁冷眼看着弟子们“影战”。所谓“影战”,是周门内功修炼的秘法,即将心神集中,以心念在墙壁上投射出的影子来代替肉身进行对战。这看上去如同儿戏,但实际上对战双方需要集中全部心神,全力调动内力抗衡,虽然身未动,神魂却化作投影,杀得昏天暗地。只有功力相当的高手间才可交手,否则败的一方轻则内伤,重则身亡。
就在这时,一狼被另一只狼咬住喉咙。周不留看去,果然是空空儿占先。精精儿不肯退缩,仍竭尽全力天上地下地挣扎反抗,想要摆脱空空儿。而空空儿则全力扼住他,任凭他怎么扑腾也没有松口。精精儿红了眼,他的影子也气息奄奄地停止挣扎。这时,扼住它的狼慢慢松开了口。可是,它瞅准了实际,却突然挺身而起,想要变化为虎——只要变化成功,它就可以转败为胜!第一只狼见状,慌乱地再次死死咬住了它。它们僵持着,谁也不肯后退一步。终于,被咬住的狼显出了疲态,已经变化的老虎头恢复了原状,随后它失去了挣扎的力量,终于烟消云散了。
空空儿和精精儿慢慢收回心力。两个人都已大汗淋漓。
周不留这才轻轻走进来。精精儿和空空儿见了,忙恭敬地起身肃立。
三人默默坐了一会儿,周不留才开口:“很快你们就要下山……”
弟子们安静地听着。
“你们会遇到命中注定的对手……比才的时候,你们都已经见过她们了,身手都不容小视。她们跟你们同时回到魏州,但是,会变化身份,你们要尽早认出她们,时刻提防她们。”
空空儿和精精儿默默点了点头。这次比才,他们勉强打成平手,若再相见,未免就是你死我活了。
“除此之外,你们还会遇到别的对手,若非身在其位,你们无法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危险,你们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有多少人……赢,你们生,别人死;输,别人活,你们死……”周不留继续说。
弟子们沉默不语。
“以前,你们的师兄们都是这样离开的,但是,为师这次想要听你们的选择……”周不留停了下来,久久看着弟子们,然后才接着说下去,“如果你们不愿意出山,为师会尊重你们的选择。”
精精儿和空空儿面面相觑。精精儿先开口:“师父,周门开宗立派以来几十年不曾变过规矩,这次您是怎么了?”
这一次为什么自己如此婆婆妈妈?这个问题周不留也问了自己一天,可是却想不清答案。或许是因为不甘心?他收过十几个弟子,眼下这两个最满意——他们在他武功炉火纯青时出现,他们都有难得的天分和悟性,他花费了五年心血培养他们……
“我们不比师兄们差,对吗?”精精儿又说。
周不留听了,呵呵一笑:“是啊,也许只是因为我老了。空空儿,你觉得呢?”周不留扭头看二徒弟。他更想听他的看法。
“若我们有什么闪失,也是因为技不如人,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空空儿淡淡地说。
周不留默默看着他。少年时,人总是无所畏惧,长辈的警告反而会刺激他们的好奇心。他最后说:“那么,你们明天就离开吧。”
弟子们起身行礼,转身要回自己房里。
周不留想了想,叫住空空儿。这是他的小弟子,但是,跟精精儿相比,他更沉默,稳重,心思缜密,武功也在师兄之上。
空空儿低头等候师父的叮嘱。周不留却半晌无语。空空儿抬头,看见师父正沉默地看着自己。半晌,师父轻轻叹息一声:“你到了那里,要格外小心。”
空空儿一笑:“我记住了,师父。”
师父的脸色变得微妙,过了一会儿,他幽幽地长舒一口气,说:“是你离开的时候了……”
空空儿深深一揖,转身走了。
阳光和暖地照在魏州城最热闹的济民街上。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街两边的店铺俱开门揖客,卖果菜、小吃和小玩意的摊子前人声喧哗,各种诱人的香气纠缠成一缕缕复杂的气息。路口围着一圈人,伸长了脖子看戏耍,锣鼓声和叫好声不时传出。饭庄门前,小二点头哈腰地招揽客人。
穿过济民街是清宁坊,再下去是慈宁坊,慈宁坊最大的宅子是魏博押衙聂锋的府邸。
此刻,押衙(节度使属官,为武职中最重要的亲信将领)聂锋看着眼前的来客,又一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来客头上戴着帏笠,麦色的斗笠垂下乌沉沉的帏帘,帏帘下是一身烟青色的素衣。她身材瘦削,但行动却十分利落,不似普通的女人。
聂锋好奇地看着帏帘后的那张脸,虽然看不真切,可是他还是感到一丝熟悉。
来人轻轻掀起帷帘,双手合十,行佛家礼,随后叫道:“父亲……”
聂锋一时愣住,默默打量着她。虽然已经五年未见,当年肥嘟嘟的小女孩变成了清秀的少女,可是他还是一眼认出来——眼前站着的正是他失踪了五年的女儿!
“隐娘!真的是你?你怎么才回来啊?”他回过神来,轻轻捶她一拳,语气竟有些孩子气。一滴眼泪先从眼中滑落。他忙擦掉它。
聂隐娘平静地看着父亲,没有落泪,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
在妻子菊仙的灵牌前,聂锋絮絮跟女儿说起家中的变故。菊仙自她失踪后便卧病在床,两年前撒手人寰。现在,家里只有他和儿子明戬。
聂锋望着妻子的灵牌,含泪说:“菊仙,女儿她终于回来了……”
聂隐娘静静望着灵牌后母亲的写真。画中的母亲双目微垂,面带微笑,如观音般安详慈悲。那是多年前父亲请魏博最有名的画师为母亲画的,母亲信佛,所以那日特意穿上了礼佛时穿的素衣。她默默跪下,双手合十,小声念道:“娘一生行善,若是转生,定得善报。”
聂锋听了,不免感到心寒。女儿的语气出奇地平静,听不出哀伤,就像出家的僧尼对陌生人的祈福。
这时,明戬恰好走了过来。他昨天夜里又没睡好,这时不停地打呵欠。
聂锋叫他:“快来,看谁回来了!”
明戬一眼看见聂隐娘,似乎吓了一跳,如同见到鬼魅妖怪。他懵懵懂懂地走过来,像是还没完全清醒。
“是你姐姐。隐娘,他是明戬啊。”聂锋提醒一对儿女。
隐娘抬头看着这个面目清秀的少年。“弟弟。”她有些隔膜地叫他。
明戬仔细打量着她,还是沉默无言。
“是姐姐啊,认不出来了?”聂锋又说。
明戬似乎终于认出确认了是她,但是,也是在那一刻,他的目光变得冷漠。“现在你还回来干什么?”他大声吼道。
她被吓得浑身一抖。
聂锋生气:“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明戬气鼓鼓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跑出门去。
聂锋气得说不上话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刚回来怎么又走了……使牙离了你就不行了?”
隐娘不知如何安慰人,只好沉默。
“你回来了,也许他会变好。我们都会好起来……”看着隐娘,聂锋转悲为喜。
隐娘看到父亲的眼神,突然感到慌乱。这样的目光,她承受不起。
聂锋带她去看了她从前住的闺房。那是一间收拾整洁的屋子,锦衣绣被,红翠相映,是闺房才有的欢喜热闹。
“你娘为你准备的,她说你早晚会回来。”聂锋环顾四周,感慨万千。
手指触摸到柔软厚实的被褥,隐娘感到一切那么陌生。啊,久违的柔软和暖的感觉……
这时,聂锋才注意到女儿那一身灰暗的打扮,那双像妻子一样清瘦的手上挂着或新或旧细小的伤痕。
迟疑半晌,他终于开口:“这些年,你去哪里了?……你是怎么过的?”这样两句简单的话,他却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口。他辅佐过魏博两代节度使,曾数次跟随他们与朝廷、临近藩镇战斗,也曾数次亲历官场上的血雨腥风。但是,见过无数生死之后,他知道这世上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就是每天念经拜佛,化缘修行……”隐娘轻描淡写地回答。
“真的?”聂锋问。
隐娘沉默。父亲阅人无数,一个人的来路和去向,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七八分。可是,她所经历的一切,该从何说起呢?
“就算是父亲也不肯说吗?”聂锋声音一沉。
父亲凄凉的尾音让她的心轻轻一抖。她低头想了想,小心地开口:“师父教我武功,虽然严厉,但她是个好人。”
聂锋的疑虑却更深一重。不过,他没有再追问下去。“是我和你娘没能好好保护你,让你被她掠走……”他满怀愧疚地开口,“不管这几年你经历过什么,回到家了,就都忘了吧。就像其他千金小姐那样活着吧——你本来就该那样。”
隐娘点点头。尽管她确信自己无法回到从前,她、父亲还有弟弟,也都不可能恢复到从前了。父亲心里一定也清楚这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