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后来果然不了了之。不过,嘉诚公主对自己的饮食看得更紧了。随后的几天里,魏博再次发生罗刹女杀人事件,陆续又有几人被斩首。
魏博使牙再次陷入恐慌,田季安再次想起聂隐娘,他始终视她如眼中钉,可是,因为前番惹怒嘉诚公主,他也不敢再有所行动。
他和元景芝都不知道,被迫给嘉诚公主下毒的丫头其实并没死。原来,她接到元景芝的命令后吓得不得了,可是使府内又没人可以商量,她实在忍受不了,便当着灼灼的面哭诉了一次——她以为灼灼不会说话,所以也不会把事情传出去。灼灼可怜她无辜卷进这些是非,事先给她吃了一丸假死药,只是让她在几个时辰内如同死去一般,之后药力过了,她便恢复如初。在灼灼的帮助下,她离开了魏州,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唯一令田季安舒心的是,史信辰对田季宏的调查又有了进展。
史信辰带回消息,周不留在五年前,也就是田季宏失踪的那一年收了一个新徒弟,他就是空空儿。
这真是骇人听闻!田季安花了半日时间才接受这一现实,随后陷入了深深思索。虽然是堂兄弟,但是他与田季宏没见过几面,因为伯父田绎当年在朝中为官,家眷也与之随行;他们回到魏博不过一年左右,便遭遇了灭门之灾,这期间,他只在两次酒宴中见过田季宏。他记不真切堂兄的脸,对堂兄的脾性更是一无所知。他唯一记得真切的是,那时他那么嫉妒堂兄跟父母、妹妹在一起时其乐融融的样子。
时隔五年,孩童长成大人,容貌必定会发生变化,但是,多少还是会保留从前的影子的,如果是熟悉的人,应该一眼可以看出。使牙中很多臣僚还有田氏族亲有数人见过田季宏,比如聂锋,还有田兴,可是,他一次也没听谁说过空空儿像田季宏。
是他们都没认出他,还是他们有意隐瞒?
想到这些,田季安心里感到深深的不安。他的身边,究竟还有没有可信之人!
“属下已经偷偷叫人画了画像,请使君示下,是否可以带回家中请……确认?”史信辰谨慎询问,小心地不提及自己的父亲史鉴安。
田季安想了想,摇头。从上次见过史鉴安之后,他便常常做噩梦。他宁愿去问聂锋。不过,碍于嘉诚公主,他不能直接询问。他背剪着手,在明月坊那间小小的房间里踱了十数圈,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几天后,聂隐娘突然收到节度使手令,让她立即到刑房。
聂隐娘猜测是因为接连发生的刺杀案,只得前往。
田季安、聂锋等人已经等在那里,他们后面的房子里停放着几具无头尸。
那时聂隐娘和两位师姐的战果。
聂隐娘走到近前,心里百味杂陈。她从未仔细看过那些被自己斩首的尸体。它们让她突然想起崔玉夫的话,她们和师父一直以来的做法,是对的吗?
父亲和弟弟都在当场,可是,她只能远远向他们点头致意。她真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而让他们为难。
空空儿就站在田季安的身后,但是聂隐娘没有看他。空空儿也回避她的存在。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像刺猬,彼此竖着刺,即便不想伤害,也难靠近。
田季安笑着一指身后的尸体,大声对聂隐娘说:“谢谢你,又给魏博铲除了几个恶徒!”
聂隐娘默默低头行礼。她想这是节度使在嘲讽她。
田季安这时对一位侍臣递了个眼神,侍臣立即走到聂隐娘身边,将一个朱印令牌递给聂隐娘。
聂隐娘迟疑着,没有接令牌。
田季安看着她,笑着说:“你既然一心为我魏博惩恶,说起来应该是帮助我了,所以,我任命你为魏博‘除恶使’,从今往后,你在魏博之内惩处恶人将不受使牙追查,我还会下令彻查所杀之人的全部案底,惩治恶人,安抚百姓!”
聂隐娘疑惑地看着他,开口说:“使君能如此想,真是魏博百姓之福!不过,小女所行之事险恶,恐有伤使牙威严。所以,请节度使收回任命,小女只在私下与诸位推官、牙推协助行动便可……”
田季安脸色难看:“怎么?我的好意,你不肯接受吗?”
聂隐娘急忙俯首:“小女于乡野生活惯了,一时难以适应使牙的光华荣耀,还请节度使大人不要勉强。”田季安如此坚持,让她心里更加不安,她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田季安一笑:“你是在担心什么吗?你放心吧,你的父亲和兄弟都在使牙,你再来,正好是一门忠良?你说呢,聂押牙?”
田季安这番话是笑着说出来的,可是,在所有人听来都是一种威胁。聂隐娘想起下山前师父说,世上的人里最可怕的不是刺客。刺客令人恐惧的是他们的刀剑,但是,比刀剑更可怕的是某些人无所控制的权势。父亲和兄弟是她的软肋,田季安看来会以此大做文章。
聂锋一听,忙恭敬回答道:“一切听凭使君定夺,属下只是怕一个女儿家不堪重用……”
田季安正色道:“我朝连女皇都有,难道魏博不能有一位女官吗?”
聂锋忙低头称是。
聂隐娘不忍再看田季安趁机欺凌父亲,便不再推辞,行礼后接过令牌。
田季安顿时喜笑颜开,笑着说:“还有一件好事,以后你不必一个人行动了,我最信任的侍卫空空儿会随时助你一臂之力。”他转过头,对空空儿说:“从今以后,你不必时时跟在我身边了,去帮‘除恶使’吧。”
聂隐娘和空空儿面面相觑。空空儿明白,田季安这是要试探他的身份!
“两位都是武功高强,相信一起行事会更便易。”田季安满意地看着聂隐娘和空空儿。
是夜,济民街东头胭脂巷的一间民宅院墙外,一个人影突然飞墙而入。
周不留正要睡觉,突然一伸手将桌上调制了一半的香粉扬起。黑暗中没有人显形。他呵呵笑起来,对着暗处说:“出来吧。”
能够躲过这招“显影手”的人,才有资格与他谈话。
锦护卫自暗处走出来,俯首行礼。
周不留已转过身去点烛火,对他视而不见:“你我已无瓜葛,你这礼我受不起!”
锦护卫道:“师徒名分虽尽,但小的今日所有的一切,都赖您所赐。没有不拜的道理。”
周不留连连摆手:“罢了!我跟你无话可说!请问到此有何贵干?”
锦护卫望着周不留的背影,说:“来找人。”
“什么人?”
“田季宏。”
周不留转过身来,看着锦护卫,冷冷一笑:“你真是无所不为啊。好吧,那么请转告你的主人:周不留年老体迈,精神不济,以后再也不接寻人的买卖了,请另请高明吧。”
锦护卫沉着地看着师父:“节度使说是找人,并不是请您现找,而是已经确认您知道我刚才说的那个人,所以来询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不留脸色阴沉下来。
“空空儿就是田季宏吧?”锦护卫冷笑着看着周不留。
周不留悄悄退后一步,冷笑道:“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我们师徒缘分已尽,你即便对同门师弟没有关照之心,也不该有此加害之心啊!你说的那个田季宏,他在我救回来之后不久就死了!空空儿就是空空儿。”
锦护卫看出他在说谎。师父真是老了,竟以为这样的话能骗过他。“我明白您担心什么,因为空空儿如果是田季宏,那么您将无法在魏博立足……”
“那你会如何复命?”周不留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吗?当然要照实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不想给自己留下麻烦!”锦护卫回答。他心里有一个庞大的梦想,他默默努力,想要排除阻力实现它!不过,不久前他刚刚从田季安那里听到了这个惊人的消息。这又是一个阻力!所以,他来找师父,随时奉田季安之命,但更是为了他自己。
锦护卫话没说完,只听一阵风声逼近,周不留的铁掌直逼他的心口而来。锦护卫急忙退后一步,勉强躲开他的进攻。“您还是省点力气吧!当年您也不过与我打个平手,如今……哼,我不想伤您!”他冷冷地说。
他话音未落,周不留已再次出招。他不得不空手接招。周门的所有武功之中,妙手空拳为最高,不过,周不留并未将之普遍传授,只有他认为适合学习此拳法的弟子,才会秘密教授。
好在他学过。因为曾经是师父最满意的弟子,师父对他是倾囊相授。
“当年我一心教你武功,却忘记同时教你学会做人。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今天,我就废了你的武功,这样,也许你还能平安活着!”周不留痛苦地看着锦护卫。
锦护卫冷笑一声:“没想到,到今天您还是这么固执!那好,今天我们就再较量一次,不过,我告诉您,我不但会活着,我还要当魏博的王!”连师父都觉得他不过是节度使的一条狗,可是,他要告诉师父还有所有人,他们都太小看他了!他要证明给他们看,他们全都错了!
周不留满怀悲伤,但没再说什么。旗鼓相当的两人继续角逐,只是出招渐渐凶险起来,两人都倾注全力,你来我往,互有得失。不过,周不留到底是年过花甲之人,不久已露疲态。锦护卫有意相让,但周不留却不领情,仍旧奋力出击。锦护卫见状,心中的怒火早已熊熊跃腾,手下也不再留情。
不知是不是因为极度困乏,打斗之中,周不留的身子突然轻微地一晃,锦护卫刚刚出招的刚猛双掌,立即如千钧流星正好击中他的心口。周不留“啊”地叫了一声,身子腾空飞出,狠狠撞到墙上,颓然落地。
周门空拳的这一招可令筋脉尽断,五脏俱伤。
锦护卫见状,急忙扑上前扶起周不留:“师父——”
他还是习惯叫他师父。
一口鲜血“噗”地喷出,周不留的脸已经惨白。“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过,你听我最后一句话,不要那么做……生逢乱世,活着比这么都好……”
锦护卫难过:“我的事,您不懂……”
周不留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心口,似乎要掏出什么东西。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扯动衣襟。他颤抖着叫出一声“士则……”,便无力地躺在了锦护卫的臂弯之中。
士则!锦护卫的心狠狠地揪痛了一下,同时感到诡异。
蒋士则,这是他进入师门之前的名字,除了母亲,没人知道……
周不留的手仍放在心口,他轻轻将它放下。这时,他的目光瞥见师父的脖颈上的一条线结的绳子,他伸手拉了一下那绳子,一把小小的钥匙出现在眼前。
这是师父储藏自己财富的密室钥匙。师父最后是想要将他毕生的财富都交给他,一个被逐出师门的人吗?
他正疑惑不已,院中突然传来轻微的声响。有人来了!他急忙起身,迅速从窗户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