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锋一步一挪终于回到自己的屋子。他跌坐在床上,呆呆望着四周的夜色,往事如潮水涌上心头。
都是他不愿再想起的往事。
他记得,夫人菊仙带着一双儿女到山中上香回来的当天,儿子明戬突然生了大病,女儿隐娘懂事地帮母亲一起照顾弟弟。但是,病情却来势凶险,郎中的药丝毫不起作用,到了第二天,连郎中也束手无策了。因为使牙气氛紧张,他不得不照常去应差,直到傍晚才回家。
那时候明戬还在昏睡中,菊仙和女儿坐在床榻前落泪。明戬已经喂不进要了,郎中已经谨慎地提醒夫人菊仙早些准备棺木。
他一遍遍呼唤明戬,想要叫醒儿子。可是明戬没有丝毫的反应。
黄昏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清亮的拍门声:“施主,舍碗粥给贫尼吧!佛祖保佑施主一家消业积善、一生平安啊……”
他还没回过神来,妻子菊仙已从屋里跑出来,叫人开了门。
门口,一个满脸皱纹的尼 姑手持食盒,恭敬肃立,见了菊仙,念了句“阿弥陀佛”。
“师父,请稍等。”菊仙立即叫陈妈取可口的饭菜来。
菊仙一向能干,但是连日多事,她已显出疲态。尼 姑的那句“一生平安”如同让她突然感到一丝安慰。——人最无助的时候,就想依靠神明。
隐娘走过来,好奇地看着尼 姑:“师父,您是佛的化身吗?”
他不知道女儿跟陈妈有过那样的对话,冷不丁听到她的话,吓了一跳。
尼 姑哈哈笑起来:“你认为是就是。连你自己也是佛的化身啊,因为人人都有佛性。”
隐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菊仙心神不安,将女儿推开:“隐娘,乖,回屋里看着弟弟去。”
隐娘却不肯走。他见妻子心事重重,便支走隐娘,自己留下来。
一时陈妈取来饭菜,菊仙请尼 姑进到门内坐下吃。尼 姑看上去四五十岁,胃口却好得很,饭菜很快吃得一点儿不剩。菊仙又取出银两,说:“信徒郑氏捐给师父庙里一点香火钱,师父不要嫌弃。”
尼 姑接过钱,放进荷包,笑着说:“施主一片诚心,贫尼一定转达。”停了一刻,她又说:“不过,眼下施主是不是有为难事?”
菊仙叹了口气,却无从说起。
尼 姑仿佛看透她的心思,微微一笑:“想必是家里最近不安宁?”
他和菊仙都低头无语。
尼 姑看了他一眼,说:“万事皆有因缘。施主家里的遭遇皆因这位施主而起,您近日是不是招惹了血光之事?”
他和妻子都感到意外。他近日所做之事,除了使衙要员和部分心腹牙军,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
“施主此番行事结下的孽缘已萌生,施主命硬,但娇妻弱子必定难保周全。令公子是不是无故大病?”
“是。”菊仙看尼 姑的目光满是敬畏。
“施主相信因果报应吗?”尼 姑拍拍她的手,眼睛仍望着聂锋。
他低头,心里感到愧疚。
尼 姑又说:“错已酿成,孽缘已生……如不化解,家中恐怕要遭逢更大的变故……”
菊仙忙问:“什么变故?”
尼 姑正色道:“是家破人亡的大劫——家中男人有性命之虞,女人嘛……也不免伤病痛苦。贫尼出家人,绝非危言耸听。”
“那么,该怎么化解?”菊仙忙问。
尼 姑看着她,又转头看他:“大人,结下因缘的是你……你可愿听贫尼说几句话?”
他平日最厌佛道神鬼,听尼 姑说的话只是半信半疑,但是看着焦急的妻子,他又不忍反驳,只得说:“请讲。”
尼 姑一笑:“将你的女儿舍与佛门,可以保你父子两人平安,门户安宁。”
“什么?”他一愣。的确有人家将子女送入佛门的风俗,原因多是子女八字不利或体弱多病或家贫无力抚养。可是,他是堂堂武将,天塌下来一肩担的男人,他无法接受让年幼的女儿为他消灾这样的事。他随即不悦:“孽缘因我而起,就由我一人来担当!怎么能让女儿出家来保我们平安!”
“并非剃度出家,只是跟老尼吃斋修行。五年后,老尼会将她完好送还。”尼 姑平静地说,看聂锋仍无动于衷,又说,“哦,施主可以放心,老尼不会让她学盗为娼,必定好好将她养大,到时必定完璧归赵。”
他警惕地看着她。她看上去慈眉善目,可是,眼神中却有着其他出家人没有的坚毅。他相信她绝不是每日只是吃斋念佛的尼 姑。“你去吧,就算我死,也不会让她随你去。”
尼 姑冷笑一声:“果然……施主你可能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是你的妻子、儿女又有何罪?他们为什么要因为你的所作所为,遭受厄运?一双儿女,尚不经人事,你真忍心夺他们的命?”
他心中一凛,警惕地看着她:“师傅今天来我家看来不是巧合……您到底想做什么?”
尼 姑呵呵笑了起来:“凡事皆有因缘,世上原本就没有‘巧合’!”
不是巧合,事情必然蹊跷。他望着她,神情决然:“那么,师傅请回吧。聂某自作孽不可活,与妻女弱子无关。他们的安危,就由我保护,除非我死,我不会让他们流落他处!”说着,他令人大敞家门,请尼 姑快走。
尼 姑看了他一会儿,笑着说:“施主,贫尼不妨实话实说。令嫒我一定会带走——既然你不肯送我,那么我只好自取。就算你将她锁进铁柜铜城,贫尼也一定会带走。这是我跟她的因缘。”说完,她轻轻振衣,飘然而去。
那夜,聂府上下灯火通明。他从未如此郑重其事地加强家里的防守。他让妻子和陈妈一起守在女儿房内,房间门口有兵士把守。为了警醒他们,他在床帏之上挂了两串铃铛,只要有轻微触动,铃铛就会发出声响。——他确信,一切万无一失。
然后,他一个人去了书房。因为做了不义之事,也许“佛罗刹”会来取他性命。如果是那样,他不想死在妻子和儿女的面前。
那一夜显得格外漫长。他知道,那是因为寂静和等待的缘故。寂静让人的所有感官空闲下来,空闲会让时间变长。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可是当夜色笼罩四周之后,才真正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感觉。到后来,没了焦虑,没了期待,也没了恐惧,只剩下疲惫。麻木地等待的疲惫。
大瞪着双眼等到天亮,他动了动麻木的双腿和手臂,慢慢起身。他长舒了一口气,心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平安了!他没有听到铃铛的响声!而且,他还活着!
他大步走出书房,往女儿的闺房走去。女儿也必定跟他一样,平安无事。
可是,刚到门口,他只听陈妈惊声尖叫起来:“小姐!小姐——不见了!”
他急忙冲进女儿的闺房,只见妻子和陈妈站在床前痛哭失声,床帏之内早已不见了女儿的踪影。
屋内门窗紧闭,没有人进来的痕迹。
“怎么会?你们离开过吗?有人进来你们都不知道吗?”他一叠声吼道。
“我和夫人都没有出过房门啊,我们只是在天亮前打了个盹……睡得也不沉,铃铛绝对没有响……”陈妈哭着说。
“有人进来吗?”聂锋又问门口的侍卫。
“没有……只是,天快亮的时候,小姐自己出来,说是如厕。因为院子里都有人,所以没有跟去。”侍卫说。
他愕然。他想起了尼 姑的话:令嫒我今天一定会带走——既然你不肯送我,那么我只好自取。就算你将她锁进铁柜铜城,贫尼也一定会带走。尼 姑进不来,却可以让女儿自己出去!
会用幻术诱 惑人的那个尼 姑……就是佛罗刹!
翌日,“佛罗刹”再次出现并杀人的消息便传到了别苑。
佛罗刹没有紧盯着别苑里的人,而刺杀了贱民出身的朱三,似乎佐证了刺客只是除暴安良而并非听命于少主。别苑里的人因此而送了几口气。不过,也有几位与人结怨无数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反而更加焦虑。
傍晚,史信辰和聂明戬如约来到鳌留别苑。三天期限已到。
史信辰心神不宁,因为少主说过不能按时结案就要军法处置。
聂明戬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了吗?他想是的。但是,这个方向的终点,是他无法面对的真相……因此,自成为衙推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对上司史信辰说明自己的调查结果。比起那个他无力面对的真相,他更愿意自己受罚。
少主的侍者将他们一路领到别苑密室。田季安已经在那里等待他们。
史信辰和聂明戬垂头,等着少主发话。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们只听到田季安的一声叹息。“我就知道结果是这样……”田季安缓缓开口。
史信辰和聂明戬的头垂得更低了。“是属下无能……请少主裁处!”
田季安挥了挥手:“算了,也不能怪你们!这本来就是缓兵之计,我没指望你们能够完成。”
史信辰和聂明戬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更愧疚才好。
“只要过了今晚,这件事就算过去了。”田季安意味深长地一笑,“所以,你们不用担心!”
少主胸有成竹,明戬反而更加忐忑。
今晚这里会发生什么呢?
夜幕很快笼罩了大地,阴云遮蔽了月光,夜色格外深沉。
鳌留别苑的驻兵比前一日增加了一倍。
聂锋房里的烛光熄灭了,屋子里很快传来酣睡声。聂隐娘这才放心地回房。
整个鳌留别苑陷入黑暗和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枕云阁的廊下,突然落下一个黑色的身影。黑衣人迅速向鼾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熟练地用剑尖挑开门闩,一闪进了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