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内查清三命案真凶，到期不能完成，军法处置。
史信辰和聂明戬对使牙的最新命令都感到无奈。
“我们还是收拾好东西，准备发配军中吧。”史信辰负气说道。
聂明戬默默无语。是的，以目前的进展来看，不要说三天，给他们三个月也查不清！不过，更他忧心的是父亲明天就要跟姐姐一起搬到别苑。他很清楚少主的真实用意，如果软禁的人中真的有存在异心者，那么少主必然会趁机除掉，而一旦发生不测，父亲身在其中也难保安全……
“再想想……我们一定是遗漏了什么，所以才走错了方向……”他喃喃自语地说。
这时，一个人急匆匆走进来。史信辰认出那是明月坊的仆人。他带来一个好消息：乐伎绿玉醒了过来。
聂明戬和史信辰立即动身，随同仆人一起赶到明月坊。
一进明月坊大门，只见行首神色凝重地站在院子里，几个仆人脚步匆匆地跑来跑去。聂明戬隐约觉得气氛不对，正要上前询问，只见一个郎中垂首从一间妓 女的房里出来，看着行首摇了摇头。
行首黯然失神，连声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
聂明戬和史信辰忙走过去，只听郎中为难地开口：“是啊，也没有致命的外伤，可能是前番受了惊吓未愈，醒来又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导致惊吓过度……”
聂明戬脱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行首这才看见他们，不禁落泪：“大人，绿玉没了……白让两位跑这一趟……”
聂明戬和史信辰吃了一惊。
“早上醒来我看她还挺好，谁知吃饭的工夫就……”行首继续说道。
聂明戬还想细问，史信辰早已经迈步走进绿玉的房内。他只得跟了进去。
那是一间不算宽敞的乐伎的卧室，一位年轻的乐伎面容安宁地躺在被子里，仿佛睡着了。她就是绿玉。上次见过的乐伎红拂正跪在她身旁，一边哭，一边给她梳理凌乱的头发。“姐姐，你怎么就走了呢？说好活在一起活，死也一起死……”
行首等三五个教坊的人随后也走了进来，看着绿玉的尸体面带戚色。
“是谁先发现绿玉死了的？”聂明戬环视在场众人。
行首身后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是小的。”
聂明戬抬头望去，从行首身后走出来的是那天弹琴的女孩秋儿。她看上去受了不小的惊吓，一开口声音都带着颤音：“行首大人叫我给绿玉送吃的过去，等我从厨房端了汤过来，就见她大喊大叫了两声，然后就倒下了。等我上前看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行首点头道：“是我叫她去的。我见绿玉醒了，就一头派人去禀告大人，一头叫秋儿去端汤给她。”
从魏州使牙到明月坊不过两刻钟的距离！到底是什么事让在鬼门关外兜转了几天终于醒来的绿玉又突然死去？
聂明戬仔细看着周围，突然，褥子上的一点水痕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伸手一摸，褥子是湿的。
红拂扑过来一把推开他：“请大人不要无礼！”
聂明戬讪讪地缩回手。褥子湿了的地方尚有余温，他嗅到了尿液的味道，应该是刚才尿下的。他想了想，问行首：“绿玉姑娘这几日吃过东西吗？”
行首摇头：“自从回来以后，她一直昏睡，中间只醒过三五回，每次醒来都给她吃了几口粥，水不曾沾一滴。”
“那么，她这几天可曾如厕？”
“没有。”
“今天早上她醒来之后有没有提出要如厕？”
“大人啊，她这些天没有进食，肚子里哪有东西啊？”
聂明戬暗暗思索。失禁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饱食多饮想要出恭却四肢无力，导致无法控制地排泄；而另一种，是因为恐惧而便溺。绿玉的情形，唯一的可能是恐惧。她去潘将军家的那天的确受了巨大的惊吓……那么，是醒来后回忆当日的情况惊恐致死吗？
史信辰凑过来，喃喃自语：“真是……怎么会这么巧？哪怕再晚一会儿，我们就能见到她了。也许她知道些什么……”
这事的确蹊跷。聂明戬暗暗看了看房内的几人，却又毫无头绪。绿玉是他们现在唯一的证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猝死的确可疑。也许她看到了凶手的模样，所以遭到凶手的杀害？但是，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刺客都是来去无踪，作案毫无规律可循，就算留下什么蜘丝马迹，官府也很难缉拿，所以他们通常不会追究目击者。除非……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但是，那不太可能吧？他又一次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教坊还要迎客，行首很快命人将绿玉的痕迹收拾掉。她的尸体被放进一口薄木小棺材，抬出了后门。
聂明戬和史信辰一无所获，沮丧地出了门。他们走出一条街，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轻声叫道：“大人，请留步！”
他们回头看，只见红拂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目光警惕地看着四周。他们正要向她走过去，她却惊恐地递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她的神色那么诡异，分明表示周围有她忌惮的人，但聂明戬和史信辰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什么异常。聂明戬一想，悄悄给史信辰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留下，然后又示意红拂跟自己离开。
他和红拂相距一丈有余，一前一后走到一处僻静的小巷。红拂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团绳子塞到明戬手里，目光惊恐地逡巡四周，颤声说：“这是当时绑我们的绳子……救姐姐回来的时候落在屋子的角落里……”
明戬点了点头，接过绳子。
红拂想起绿玉，登时眼泪满眶。“姐姐死得冤枉，她不是吓死的，一定是她们杀死了她……她们就在这里，她们就在这里……”
明戬循着红拂慌乱、茫然的目光，只看到不远处匆匆过往的行人。他们看上去都是普通人。不过，或许某一刻他们会变身成为杀手，用锋利的刀剑斩断别人的脖颈。然而，你无法知道，他们是谁……
绿玉留下的那一团绳子不是常见的麻绳或草绳，而是纤细而又柔韧结实的藤绳。仔细一闻，还透着沉郁的香气。
史信辰看了看藤绳，拔出随身带的匕首，费了半天力气才斫下一小段。他仔细看了看断面，很有经验地说：“是多年生的野藤条，只取生长年份最好的、最细长柔韧的一段，阴干后在油里泡一年，到里外完全浸透，再取出来放阴凉处晾晒。这样反复数次，做成的绳子刀砍难断，最为结实。”
聂明戬感到讶异：“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倒要问问你呢：你是将门虎子，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史信辰笑起来。
聂明戬暗自尴尬。他与父亲很少聊天。
“诸葛亮征南蛮，不是碰到过藤甲兵吗？这绳子跟藤甲的做法是一样的。”史信辰更加得意。
聂明戬用力扯了扯绳子，不禁感慨：“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刺客？连绳子也花如此心思！”
“对刺客而言，绳子是重要的武器。譬如登堂入室，若主人介意，刀剑都要交出，但是绳子则不必。它可以用来捆绑人和东西，必要时也是杀人的凶器，攀爬的助力！”史信辰兴奋地做着演示。
“这种藤条是从哪里弄到的呢？”明戬自言自语。
“应该也是刺客独有的——就像曼陀罗膏一样。”史信辰说。
聂明戬默然。他们这次碰到的刺客与往日的大有不同。
史信辰打了个呵欠：“啊，我们该回家了吧？”
聂明戬站着不动，史信辰笑着拖他出门。“你到底是怎么了？聂叔在家等你，现在姐姐也回来了，我要是你，早就跑回家了！”
聂明戬一笑。
两人出了使牙大门，走到岔道口，便道别分开了。
月近十五，天上的月亮圆满，清亮的月光照得四周如同白昼。
明戬一路慢慢走着，思绪还沉浸在案情中。如果他们没有更多线索，这些案件就无法结案，他们将要面临军法惩处；但让他难受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些案子将不得不被暂时搁置下来，因为刺客作案没有规律可言，除非他们再次作案，否则这些暗自就会成为悬案……而他讨厌秘密！讨厌悬而未决！他想查清所有的真相，如果真相隐藏，那么，他就亲手去揭开遮住它的帘幕……
他思索着，一路走到家附近的巷子。突然，他听到一阵轻微的风声从身旁的檐上掠过。他闻声抬头，明晃晃的月光下只有他一人。可是，他确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声音，那声音就像是……有人飞过！他快步向前走去，一路警惕地扫视两旁的房舍。这里是慈宁坊，魏州达官贵人及良民聚居的里坊，自他记事以来，这里从未出过争讼暴乱之事。现在已是午夜时分，到底是什么人在外逡巡？他要盗窃，****，还是……刺杀？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个激灵，飞快地跑起来。跑到巷口，他看到自己家的门口。那个人一路飞檐走壁，正是往这个方向而来！他来不及多想，奋力敲开大门，一路向父亲房里奔去。父亲是魏博要臣，如果正是刺杀潘大人和宋大人的那些刺客，那么他们可能会将父亲作为目标！
父亲的房里开着灯，明戬急切地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聂锋披着衣服走出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们几天没见面了，尽管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看着父亲平安，明戬稍稍放了心。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父亲看他跑了满头大汗，觉得奇怪。
“哦，没事……”明戬回答。
父子俩一时都没找到接下去的话题。
“你总是半夜回来……就是不肯早点回家啊……”父亲先打破了沉默。
父亲的话里透着埋怨。明戬看着父亲有些心酸。父亲从前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而现在他像一个普通的老人，恋家，絮叨，为一些琐事担心。刹那间，他用五年时间在他和父亲之间筑起的那道厚墙支离破碎。
五年前姐姐的失踪让全家人陷入痛苦，但是，那时他们还是三个人；后来，母亲去世了，他和父亲相依为命，而他为了忘掉悲伤便整日跟伙伴们外出闲游，后来又忙于使牙的事，整个家里，就只剩父亲孤零零一个人……所有的悲伤也全留给了父亲一个人。望着已不再年轻的父亲，明戬的心变得柔软。
“以后，我会早点回来的……”他低头说。
父亲有些意外，一时竟无言以对。
“明天我就要暂时住到别苑去了。你一个人在家，要当心。”聂锋说。
明戬默默点头。“夜深了，您也早点睡吧。”他望着父亲说。很久没有直视父亲，父亲的两鬓竟然已经白发丛生。
“好，好。”父亲笑起来，嘴里反复念叨这一个字。因为儿子跟自己说了几句话，他的开心就那么显而易见，这让明戬的愧疚更深一重。
父亲进门后，房里的烛火很快便熄灭了。
明戬仍不放心，又在四周查看了一番。
姐姐隐娘的闺房在父亲卧室后面的院子里。明戬路过，看到房里还亮着一点烛光。恍惚间，他想起从前他和姐姐常在这样的烛光下玩闹，直到母亲一次次催促，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推动，他径自走了过去，轻轻敲门：“睡下了吗？姐姐……”
房里静悄悄地没有回应。明戬站了一会儿，心想姐姐也许忘记熄灯就睡去了。他正准备转身离开，房门却打开了。姐姐一身家常衣服，看见他一脸笑意：“啊，弟弟，刚回来？”
明戬点点头：“你也没睡呢？在屋里做什么呢？”
隐娘一笑：“整日也没什么事，一直在屋子里看书呢。”
明戬看着她，刚刚在父亲门前唤起的柔情登时消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她在说谎！她身上明明还带着久在室外逗留的夜的凉意——她分明刚刚从外面回来！
姐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疑惑，像怕他硬闯进屋子一样，侧身从门缝里出来，然后迅速合上了门。“找我有什么事吗？”她笑着问。
“也没什么，最近发生了几桩刺杀案，我担心父亲也会有危险……”他淡淡地说。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这次刺客刺杀的都是使牙要员，父亲显然容易成为他的目标。而且，父亲为人耿直，不免得罪人，也怕有人报私仇……”
隐娘一笑：“父亲应该没有跟人结下要以性命相抵的仇怨。”
明戬默默点头，算作是回应。
“你，衙门里的事还顺利吗？”隐娘突然问。
“哦，几宗刺杀的案子很棘手……”明戬说。
她一想，笑着说：“今日恶果，必有往日因缘。所以，推官要做的就是从后往前，推究果报背后深藏的因缘。若能理解因果，那么一时找不到头绪，也不必着急，因为因缘就像一条线，就算一时看不见，但因为是一脉相承，早晚会露出端倪。”
如同远处传来的飘渺琴声，她的声音悠远而沉静，带着某种让人安静的韵律。明戬的躁动的心慢慢平和下来。
“夜深了，快回去休息吧。”她最后说。
明戬乖乖地点了头，转身走了。
隐娘看着他走远，才转身进了屋。床上，沁透凉意的夜行衣还来不及收起，零乱地堆成一团。她刚刚从外面回来。入夜后，她潜出城外，将一封密信送到了悯慧庵的佛像下，里面记录了她连日来的见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