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有所思,才能夜有所梦。
九年光阴,三进考场,直到弘治十二年(1499)三月,王守仁才终于考取了进士,这一年他已经二十八岁。由于某些原因,他未能获得进翰林院继续深造的机会,而是被打发到了工部实习。
工部负责各种工程建设,河渠维护,植树造林。按照专制社会的习惯,工部虽然敬陪六部之末,却是一个大有利润可挖,大有油水可捞的部门。而对于一个一门心思求圣贤的王守仁来说,这些蝇头小利根本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他恐怕是去错了地方。
不过,朝廷分派的一项任务,却让他非常开心:维修威宁伯王越墓。
在明代近三百年历史中,文官因为军功而封伯的只有三人,一是本书的主人公王守仁,二是平定麓川的靖远伯王骥,三是收复河圈套的威宁伯王越。
喜欢兵法的王守仁,对王越的事迹也非常欣赏和钦佩。在山阴复习备考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王守仁读书读到半夜,看着昏暗的灯光,打着疲倦的哈欠,就要上床睡觉了。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谁啊,门又没关。”难道是妻子送夜宵来了?
门开了,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他白衣飘飘,很有古道仙骨。
更关键的是,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长剑,在昏暗的灯光下,宝剑放射出刺眼的光芒。王守仁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位先生,我与你无冤无仇……”
“哈哈哈哈……”笑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非常震耳,“这位公子,你误会了,我只是想把家传宝剑送给你……”
“送给我?”王守仁依然非常疑惑。
“听说你两次科举都没有考中,六年的时光就这样蹉跎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六年,特别是在他年轻的时候……”
王守仁被说得不好意思了:“学生定当勤奋读书,不负先生的期望!”
那人点点头,将宝剑交给了王守仁:“年轻人,有缘再见!”
在灯光下,王守仁抽出宝剑,看着它在灯下放射的寒光,突然,他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宝剑上赫然题着一行字:“威宁伯王越。”天呐,这个王越不是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吗,那我碰到的,难道是他的鬼魂?
王守仁一惊,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啊……”
他猛然惊醒,原来是自己读书时睡着了,好在没有打翻烛台,引发火灾什么的。身边也并没有那把宝剑,但那柄剑的样子,他却记忆犹新,无法忘记。
能为自己的偶像修建墓穴,王守仁当然非常开心。按说王越也是做过兵部尚书的高官,为什么死后却连个像样的墓地都没修呢?
要说这个威宁伯王越,也可以算是非常传奇。当年他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殿试资格。说是殿试,其实不过是在皇家的后花园进行。考场上他发挥正常,不慌不忙,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准备交卷之时,意外的事情却发生了。
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了一阵大风,吹得这些考生睁不开眼睛。等王越同学缓过神来再看桌子时,急得都要跳起来。他的试卷给风刮走了。换了别人,只能骂天天不应,骂地地无门了。但王越却一点不生气,而是果断地向监考官要了一份新试卷,用一个人能够达到的最快书写速度奋笔疾书,争分夺秒,虽然没有写完,但还是相当惊险地取得了进士资格,从此入朝为官。
如果这事算得上稀奇,那更让人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第二年,韩国使臣来到京城朝贡,带来的礼物中居然有一份大明的殿试试卷,使臣甚至严肃地强调,这是他们的国王陛下亲自拾到的,并交待一定要亲手交给天朝皇帝。
皇帝打开试卷一看,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面赫然写着王越的名字。我晕,这不就是王越号称被风刮到天上的考卷吗?
经过了这个考卷门事件,王越的名声大振。作为文官,他却喜欢带兵打仗,而且几乎没有尝过败迹。其中最显赫的战功,当属用奇兵收复河套。占领了这片物产丰富的地域之后,蒙古人的日子就更加不好过,而大明的西部得以长期安定。王越不仅当上了兵部尚书,还受封威宁伯。
喜欢兵法的王守仁,崇拜王越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而当朝廷决定让他主持维修威宁伯墓时,他的激动之情,更是无以言表,把这看成是与偶像亲密接触的大好机会。
督造陵墓的过程中,王守仁从不坐轿,而是选择骑马,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像王越一样驰骋沙场。甚至有一次坐骑受了惊,把他摔得倒地吐血,他也依然不愿意坐轿。
兵书不是白读的,阵法也不是白看的,一个整修陵墓的小小工程,也被王守仁当做了指挥调度的大好机会。他天才地设计出了类似现代企业三班倒的工作模式,把手下的民工分为三批,让这些人在同一段时间内,一批上班干活,一批吃饭休息,一批睡觉。然后三批人按次序进行工作交接。这样一来,就保证了整个工程的有序和高效。
休息时间,王守仁也不愿意闲着,而是按照兵书上的布置,组织民工们演练“八阵图”等阵法。因为他是京官,对待民工也不错,这些老实厚道的人也愿意配合,阵法演练的效果之好,甚至出乎了他的意料。年轻的王守仁不禁感慨,有京官的头衔还真好办事。
而且,他看到了一个个的普通人身上,那潜藏的巨大能量。这一点让他印象深刻,也让他受益终生。他的一生,创造了多次军事奇迹,很多的部下,都是这样没有长期专业训练的“民兵乡勇”,而相对于朝廷的正规军,他们的战斗力丝毫不落下风。他们身上展示出的血性和狠劲,更是正规军根本无法匹敌的。
工程进行得很顺利,效果让王越的后人相当满意,他们对王守仁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就拿出了大笔金银珠宝作为酬谢。王守仁怎么可能要呢,他要是收了,怎么对得起自己做人的原则?他好说歹说,总算让王家人收回了财物。这些人觉得不送点东西实在过意不去,就把传家宝——王越当年的佩剑拿了出来。王守仁拉开剑鞘,不由得相当吃惊。
原来上面刻的文字,居然和自己在梦中看到的完全一样。看来,这真是王越要把宝剑送给自己,这把剑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收下了这把剑,似乎也就意味着年轻的工部实习生王守仁,将要走上他的前辈王越曾经走过的道路。
第二年,王守仁实习期满,不过他没有留在工部,而是被分配到了刑部云南清吏司担任六品主事。不过,这个岗位不需要他去昆明上班,而是留在京城,做整理卷宗文书一类的工作,也没有什么难度,对于王守仁来说,工作相当轻松,也不需要加班。这使得他有更多时间,继续阅读和领悟自己最喜欢的那些兵书阵法。
具体事务难做,空谈道理容易。今天的企业领袖,最受不了新来的大学生谈企业战略,因为那是空谈;过去的皇帝和阁老,也对新进官场的年轻人上治国的奏疏感到荒唐,认为这不过是纸上谈兵。虽然孝宗皇帝精心打造自己的开明形象,经常鼓励大臣上书言事,但官场的老油条们都知道,这不过是皇帝摆个亲民的pose而已,认真,你就输了!
刚刚在工部担任见习职员的王守仁,按理说是不应该对国家大政方针建设说三道四的,但他却不甘寂寞,洋洋洒洒地写下了《陈言边务疏》。
当然,在文章的开头,他还是很有分寸地先谦虚了一下,证明自己不是书呆子,还知道职场中的高低贵贱:
新进小臣,何敢僭闻其事,以干出位之诛?至于军情之利害,事机之得失,苟有所见,是固刍荛之所可进,卒伍之所得言者也,臣亦何为而不可之有?
随后,他就迫不急待地提出了自己的八大主张:
一曰蓄材以备急;二曰舍短以用长;三曰简师以省费;四曰屯田以足食;五曰行法以振威;六曰敷恩以激怒;七曰捐小以全大;八曰严守以乘弊。
这八大主张,严格说来都是泛泛之言,流于空谈,缺少精辟独到的见解。如果十六岁的孩子写出来,当然还会让人小小吃惊,作为已经年近三十的成年人,就显得不怎么高明了。自以为见解独特,说的不过是别人早就熟悉的东西。当然,这至少体现了王守仁为国分忧、不愿虚度年华的责任感。同样,以他工部小吏的卑微身份,这份上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到达孝宗的办公桌上。
淮安录囚,忙里偷闲上九华。
《陈言边务疏》呈上去之后,理所当然地石沉大海,他也继续在刑部上班。对于一般人来说,清吏司的工作既没有什么难度,又不承担多少风险,待遇还算马马虎虎。这个级别的小官当然不用上朝议政,奉天殿根本没他们磕头的地方。每天他只要卯时(上午五到七点之间)到办公室报到(人称点卯),泡上一杯龙井,翻开一本卷宗,就算开始工作了。大部分时间根本就无事可做。只要领导不在,大可随便聊些国家大事、坊间传言。出去吃顿饭,一个时辰再回来也不扣工资。正是打发时间、耽误青春的良好选择。
可惜,这个岗位上安排的,是一个从十二岁起就坚定不移地以成圣为目标的有为青年。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让他无法容忍,没有成就感与挑战性的劳动让他相当痛苦,看不到提升空间与前景的未来让他格外抓狂。虽然自己是官二代,虽然父亲是翰林学士,但在高级干部扎堆的京城里,自己的出身也并不算怎么显赫,更多的还要靠个人努力。因此,当有了一个去南直隶淮安府录囚的机会摆在他面前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就接受了。
这是王守仁第一次去淮安。淮安与苏州、扬州和杭州齐名,为运河沿岸的四大都市之一。这座名城位于淮河与大运河的交汇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王守仁来到了运河码头,看着那些忙碌的搬运工人,一天的劳累,不过是为了换得微薄的报酬。而富庶人家的子弟,什么都不用做,这一生就无忧无虑,应有尽有。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他暗暗地告诫自己,要珍惜光阴,不要等到日后留下太多遗憾。
记录王守仁生平的《年谱》是其弟子钱德洪编辑的,其中难免有溢美夸大之词,像说王守仁这次淮安之行“所录囚多平反”,仔细想想根本就不可能。王守仁虽然是中央派来的,地方大员当然要象征性地表示下重视,尽量安排好的吃住条件,适当地送些土特产,以便让来人回北京后说点好话。但是,具体的办案过程,根本不需要一个六品小吏来指手画脚。说了也是白说,说了还不如不说。真实情况恐怕是,王守仁见识到了一些冤案错案,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怀疑与不满,并且与当地官员发生了争执,当然,他的意见是很难被采纳的。而且,他的行为并不受经验丰富的地方官员待见。
苦闷之余,他抽空登上了九华山,“天下名山僧占多”,有山的地方通常都会有寺院,而九华山更是中国四大佛教圣地之一。和许多喜欢吟诗做赋的人一样,到了山水之间,他的灵气就复苏了,他的文思也就如泉水一般地冒出。著名的《九华山赋》就做于此时。无相、化成等著名寺院,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王守仁从小身体就不是很好,自从那次著名的“阳明格竹”之后,肺病就更加严重了。他非常渴望学习一些能够强身健体甚至延年益寿的方法。听说九华山上有个道长蔡蓬头(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不喜欢洗澡的懒人,不过道士为什么喜欢生活在佛教名山,也是个有待考证的问题),他就慕名前去拜访。
一个道士,在佛教名山里显然住不了什么好地方。王守仁找了许久,终于来到了蔡道士阴暗潮湿的住所,可蔡蓬头根本不理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一口水也不给他喝(小王真喝了估计也得拉肚子),王守仁不发怒也不着急,依然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蔡蓬头恨不得早点把这个小吏打发走,直说“尚未”。就跑到后面烤火去了,王守仁马上追了过去,继续求教。
蔡蓬头依旧只说两个字“尚未”。王守仁不慌不忙,摆出一副要在山洞里过夜的架势,蔡道士真急了:“你这个小相公,礼数倒很周全,但我看出来了,你是一心想做官的人,怎么可能真正关心如何修身嘛!”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守仁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还是摆脱不了对世间功名的追求。
地藏洞还有一个怪和尚,生得比蔡蓬头还像原始人。他的衣服都是用树皮做成的,而且多年已经不吃熟食,从来不用火,过着类似松鼠一样的纯天然生活。王守仁特别喜欢结交这样的怪人,一打听他的住址,原来竟建在悬崖绝壁之上。去还是不去呢?
老僧这天午睡,突然间感觉脚心非常舒服,不知道哪里来的好心人正在给自己做足底按摩。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年轻书生,眉清目秀,长长的胡子却快要垂到胸前。王守仁见到老和尚醒了,就抱拳行礼。和尚不好意思地说:“我住的地方有些危险啊,年轻人是怎么过来的?”王守仁客气地说:“想要向前辈请教,再危险也得来啊。”
在阴冷的山洞中,两人盘膝坐下,纵论佛道之要义。王守仁听着听着,似乎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让他受益终生。
所有学说的终极智慧,一定会在最高点相会。
谈到儒生,老和尚强调:“周濂溪(周敦颐)、程明道(程颢)两人不错。”提到朱熹,却说:“朱考亭先生是个好的讲师,可惜未到最上一层。”王守仁很喜欢他的言论,第二天再去拜访时,和尚已经搬走了。王守仁很是失望,就在石壁上留下了“高谈已散何人处,古洞荒凉散冷烟”的诗句。
弘治十五年(1502),王守仁完成公差回至北京,当时的孝宗皇帝较为开明,对于文官的打压控制,远不如以前的天顺和成化两朝。读书人的政治地位有了提高,经济收入也大大改善,各种文学团体纷纷组建,各种饭局也是非常热闹。王守仁的同龄人李梦阳、王廷相等人发起了文学改良运动,反对八股取仕,要求向唐宋时代的古文作家学习。他们为了壮大声势,几次三番拉王守仁入伙,但王守仁看得很清楚,有李梦阳这样的文学青年唱主角,自己进去了也不过是个跑龙套打酱油的角色:“我怎能以有限精神,做此无益事情?”正好这时,他的肺病又犯了,于是向朝廷请假,回山阴养病。
阳明洞天,世间始有王阳明。
山阴古城,风景秀丽,河湖众多。四周山峦环绕,绿树成荫,就是著名的会稽山。王守仁想起在南昌铁柱宫遇到的无为道长,真可以说是鹤发童颜,拒绝衰老,让人没法不羡慕。他现在身体这么糟糕,怕是还得走在老道士前面,为什么自己不能修道呢?
王守仁不想待在家里,就在会稽山中转悠,想寻找一片适合修道之地。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找到了。古人把山的南面、水的北面称阳,而会稽山南就有一处洞穴,被称为阳明洞,里面曲径通幽,景致特别。王守仁就在洞里住了下来,修炼道家的引导术,并给自己起了一个别号——阳明子。
从此,王守仁就成了王阳明。据后来的弟子描述,修炼了几个月之后,他甚至就有了一些超自然的力量。
有一天,王阳明正在洞中打坐,突然把仆人叫了过来,让他去五云门接四位客人。并告诉他:
一个老者,五十来岁,背微驼,拄着羊头拐杖。
一个中年汉子,四十岁左右,手拿一把折扇,上面是唐寅画的梅花。
一个道士,身高七尺开外,留着长须,背着布袋。
一个小生,二十开外,相貌清秀,头戴方巾,手捧一坛黄酒。
仆人一听,根本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啊。没有办法,主人发话了,只好奔出三里多地去迎接。站在太阳底下,仆人一边擦汗一边抱怨,但工夫不大,眼前的一幕就让他惊呆了。
前面信步走来了四个人,越走越近,仆人看清楚了,与王阳明所说的完全相同,一点都不带差的。他急忙上前施礼,把四人一路引入阳明洞中。
四人听仆人讲了王阳明让他出迎的事情,都非常好奇。他们一到阳明洞,寒暄两句,就忍不住问:“先生怎么知道我们四个要来,而且还知道我们带了什么东西?”王阳明微微一笑:“我不过是心情清静,自然看得明白,不值一提。”
王阳明越谦虚,四位客人就越发佩服。自然,他们把这次经历也讲给了更多人听。很快在绍兴城内,越来越多的人慕名前来拜访王阳明,咨询各种生活问题,有问儿子科举前程的,有问女儿婆媳关系的,有问自己能娶几个小老婆的。一时间,原本清静的阳明洞变得非常热闹,大有成为绍兴府心理咨询中心的趋势,让希望在这里潜心养病的王阳明痛苦不堪。
世界上是否真有未卜先知的法术,而王阳明是否在三十几岁时就掌握了呢?从王阳明日后的经历来看,这种可能性恐怕是不大的。不排除阳明弟子为了证明老师的伟大,故意编出了这个故事。反正老师已经不在人间,也不能再批评他们了。
但无论如何,王阳明当时迷恋道家思想,甚至有过出家的念头,却是实实在在的。在京城仕途不顺,前途不明;夫妻生活出现了“十年之痒”,失去了激情;肺结核一度威胁他的生命,让他对未来更加没有信心,期望靠修炼打坐渡过难关。
沉迷道术之中,让王阳明短期内获得了不小的成就感与满足感,很享受自己这种半仙身份。但是,真的要抛弃一切,修道成仙吗?长生不老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过的愿望,但古往今来,又有谁真正能够长生?从秦始皇到大明皇帝,热衷长生的可不少,但他们的寿命,却比生活条件恶劣的普通百姓还短。他们吃进的不惜血本研制的丹药,用今天的科学观点看,和毒药的区别微乎其微。
奶奶岑氏已经八十多岁,父亲王华已经年近花甲,妻子诸氏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少女的光泽,也完全看不到大家小姐的矜持与娇柔,急速向不修边幅的中年妇女转变。他们都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难道真的要永远离开他们,隐身大山,埋头修炼?
这样即使能够长生不老,又有多大价值呢?
没有亲情的长生,只能是永久的孤独。生命正是因为有限,才格外有价值、有意义,才格外值得人们珍惜。一旦知道自己可以长生不老了,你就没有了痛苦;但没有了痛苦,也就体会不到幸福感。在他的心里,还是丢不掉孝悌,也就无法真正修道。
王阳明身体有一些好转之后,就离开了阳明洞(长年住在山洞里肯定也有一些风险),在洞外盖了个茅屋,专心治学。读书之余,他也喜欢登山,让自己沐浴在美景之中。
不久之后,他又前往杭州,在西湖边上住了下来。西湖美景甲天下,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的心情自然也会好起来,忘记世间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而西湖所在的杭州,也是吴越和南宋的都城,更是江南佛寺院道观高度集中之地。王阳明一向喜欢结交异人,到了杭州,怎么可能闲得住?
在杭州,他写下了著名的《西湖醉中漫书》二首。
十年尘海劳魂梦,此日重来眼倍清。
好景恨无苏老笔,乞归徒有贺公情。
白凫飞处青林晚,翠壁明边返照晴。
烂醉湖云宿湖寺,不知山月堕江城。
掩映红妆莫谩猜,隔林知是藕花开。
共君醉卧不须到,自有香风拂面来。
在阳明弟子眼里,老师杭州养病时最值得称道的一件事,无疑是虎跑寺中,一语惊醒梦中人。
王阳明听说虎跑寺有一个和尚,已经闭关三年,终日不发一语,不视一物。在别人看来,大师功力已经非常了得,但王阳明却有另外的理解。他想会会这个高僧,但寺院的人都好心地劝他:你还是哪凉快哪待着吧,人家高僧根本就不可能搭理你。
越是别人觉得不可能的事,王阳明越想挑战一下。他亮出自己六品官员的身份,坚持让寺中的小和尚带他去见高僧。
来到高僧住所,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盘坐在蒲团上,如同一座雕像。王阳明上前,只说了一句话,高僧居然就睁开了眼,恶狠狠地盯着王阳明。
王阳明说的是:“喂!你这个老和尚,整天口吧吧说些什么,整天眼睁睁看些什么?”
老和尚一听,知道自己遇到专业人士了,一般人哪喊得出这个啊!很不情愿地睁开了双眼。没想到听了王阳明的一席话,又放声大哭起来。
王阳明平静地问:“你是哪里人,离家几年了?”
“我是河南人,离家十多年了。”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
“只有一老母亲……只是,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
“那你还想她吗?”
“怎么可能不想呢?”高僧显然很不满。
“你既然不能不想念,虽然终日不言,心中却在默念着;虽然终日不见,心中却是能看得到。”
“说得好啊!”高僧合掌说:“请施主明示!”
“想念父母,是人的天性。怎么可能断灭。你既然说自己不能不想念,就是真性发现。你既然心里想着母亲,却整日呆坐,只给自己增加烦恼。常言道,爹娘就是灵山佛,不敬爹娘敬何人?”
和尚听不下去了,想起亲娘生死未卜,当场放声大哭起来。第二天,王阳明再来寺院时,发现高僧已经不见。据知情者透露,高僧已经连夜赶回家,探望母亲去了。可见即使能闭关三年,还是放不下世间的真情。
王阳明不禁感慨道:“人性本善,说的一点没错,从这个高僧身上,可以看得很清楚。”于是他更坚定了自己读圣贤之书、做圣贤之人的信念。读到朱熹上宋光宗疏时,上面有句话吸引了王阳明:“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至精,为读书之法。”居敬就是注意力集中,持志就是树立远大理想,循序至精,就是按照顺序,由浅入深。
既然看清了自己的方向,那就回归官场,继续努力吧。
山东乡试,考题让人震惊。
弘治十七年(1504),王阳明回到北京。山东监察御史陆偁不知道怎么听说了王阳明的大名,主动请这位后生担任山东乡试的主考官。这让王阳明有些喜出望外。
可千万别小看这乡试,它也是三年举行一次的重要考试。说是乡试,举办地点可绝不是乡村,而是各布政司所在地(省会),绝对的中心城市。
对于大明十三省的地方官来说,这是他们能够承办的最重要的考试了。通过乡试,每三年全国也只产生一千五百名左右的举人,这些举人即使以后不能入朝为官,在地方上也都会安排工作,从此脱离劳动人民阶层。想一想范进同学中举之后的兴奋表情,就知道乡试的门槛也是非常高的。
第二年二月,这些举人集中北京,从中再产生三百名左右的进士和同进士出身。
山东也不是普通地方,在两京十三省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讲历史,这里是孔孟二圣的故乡;讲现实,这里也是精英荟萃,人才辈出。即使无法与王阳明的家乡浙江及江西等南方省份相比,在长江以北,绝对算得上是文化大省。
王阳明能够得到这个资格,当然与自己这些年的名气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王华已经担任了礼部侍郎,而且和内阁的那些大学士们关系很好,邀请王阳明来主持乡试,更多的是讨好王华的一种方式。按理说,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对于日后的发展是相当宝贵的。
而且,王阳明自己也有这方面的经验。早在他中进士的前一年,王华主持顺天府(就是北京)乡试时,就让自己的儿子参与改卷。王阳明对于试卷的判断非常准确,让老爸相当满意。而陆偁肯定也从王华那里知道了这件事,这才会放心大胆地做出邀请。
可年轻气盛的王阳明哪里考虑这么多。当济南府的秀才们拿到考卷时,整个考场算是炸开锅了,有人兴奋得笑个不停;有人气愤得直摔毛笔;有人把卷子翻来覆去地检查,生怕自己看错了;有人干脆当场交卷:对不起,我不陪你们玩了!
原来,王守仁出的考题是《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按说这话也并非什么大逆不道,这并不是王阳明自己的发明,而是孔子老人家的原话。翻译成白话文,意思就是:当大臣的,应该用道义为君主服务,如果君主不讲道义,就不要愚忠,可以甩手不干。
话虽然的确是孔子说的,但也得看时间和场合。孔子生活在什么年代?周王衰落,群雄并起,各国君主都在礼贤下士,招募人才。到了秦始皇统一六国,天下归一的年代,君为臣纲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再讲什么不可则止,简直就是犯上作乱。
贵为亚圣的孟子,不过是在自己的著作中写了一些类似“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之类的漂亮话,最屌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读到之后就大动肝火,放出狠话说:“这家伙要是活在现在,我非严办他不可!”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吃什么长大的,甚至一度下令将孟子逐出太庙。
如果王阳明在老朱当权的年代,还敢这么玩个性,那结果只有一个:杀头。不过他很幸运,生活在了孝宗执政时期,社会气氛和文化环境,都还算比较开明宽容。我们千万不要以为,王阳明这个行为属于脑残。恰恰相反,他正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向朝廷,特别是向一直以开明形象著称的弘治皇帝,展示自己的才华与个性。
王阳明应该庆幸自己逃过了朱元璋时代,而是生活在“弘治中兴”的宽容环境下,让他有了这样一个表现个性的空间,并且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风险。即使是相当保守的陆偁,对王阳明的工作也没有公开提出批评和干涉,总体上还是满意的。而王华知道这事之后,更不可能像当年一样,解下皮带就开始抽人,毕竟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了。
乡试的考试时间全国统一,从八月初九直到八月十七,连续考九天。主持完山东乡试,王阳明就要返回京城,继续担任兵部主事了。在离开山东之前,他又到济南周边游玩了一次。孔府孔庙是一定要去的,泰山也不能错过。在泰山,王阳明留下了《登泰山五首》,其中第五首写道:
我才不救时,匡扶志空大。
置我有无间,缓急非所赖。
孤坐万峰颠,嗒然遗下块。
已矣复何求?至精谅斯在。
淡泊非虚杳,洒脱无蒂芥。
世人闻予言,不笑即吁怪。
吾亦不强语,惟复笑相待。
鲁叟不可作,此意聊自快。
对于自己的怀才不遇,王阳明很有些感慨,但他也知道,牢骚是不能给自己带来升迁的,要想在官场成功,就得尊重它的游戏规则。
回到北京,王阳明到了承天门东边的兵部武选清吏司上班,继续担任主事。武选司相当于兵部的人力资源部门,管理武将的选拔与升迁,王阳明喜欢军事,能调到这里,自然是让他高兴的事。
但王阳明才三十四岁,在武选司里只能是个打酱油的闲职,想对朝廷的军事方针提建议,可能性基本不存在。想要培养自己的亲信,也根本不现实。按照规定,京官六年才能接受京察(工作能力鉴定),以决定是升迁还是降职。对他来说,一切还都早得很。苦闷之余,他开始尝试第二职业。
而这个第二职业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也成就了他一生的辉煌。
这个职业就是开门授徒。
王阳明讲学并未开风气之先。不过是顺应了当时的社会潮流而已。朱元璋死去一百多年之后,朝廷对于民间文化的打压,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放松。民间办学早已经形成了风潮。当时,很多学者都有在家乡开堂讲学的经历,影响比较大的有:吴与弼在江西崇仁、罗伦在江西永丰、章懋在浙江慈溪,陈献章在广东新会,都曾名动一时,影响一方。可是敢于在京师、在天子脚下办学,还真是需要很大魄力,更需要很强的能力。
京师作为首善之区,自然也是全国文化的最高地,这里不仅有最高学府国子监,还有顺天学府以及大兴、宛平两县学,师资力量雄厚,有钱人家都愿意让孩子去那里读书。私人讲学不是没有,但你得有些知名度,能得到别人认可才行,比如“前七子”之首李梦阳,他的诗词文章就有不少粉丝追捧,开课自然也就少不了学生。
王阳明作为一个只有三十四岁,没有什么学术地位的小官僚,居然敢于开堂授课,自然引起了一些老前辈的反感,指责他标新立异、爱出风头,想红不择手段了。王阳明有一颗大心脏,不为这些非议所动摇,前来报名的人很少,他也不改变自己的初衷。不知道老爷子王华当时做何考虑,但种种迹象表明,他对于儿子的行为,显然是默认的。
王阳明从来不是内向的人,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有两大爱好,一是游玩,二是交友。游玩可以开阔眼界,也能结识更多朋友。王阳明自视甚高,但他对交友却没有什么势利的眼光。无论是朝中进士还是乡间农夫,他都可能和他们成为朋友。
不过,他更希望能交到一些心灵相通的真正知己。因此,若水的出现,让他非常高兴。湛若水比王阳明大六岁,是广东大儒陈白沙的学生。三十二岁时,他就提出了著名的“随处体认天理”说。弘治十八年(1504),他进京参加会试,主考官是后来在正德年间担任首辅的杨廷和。
杨廷和看到一份考卷,一眼就认出是陈献章的弟子所做,后来揭开糊名处一看,果不其然。湛若水顺利考中进士,被选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上班。经别人介绍,湛若水认识了王华的长公子王阳明,两人可以说一见倾心,都被对方的才华与学识吸引。王阳明说:“守仁立世三十年,未见此人。”而湛若水则说:“若水观于四方,未见此人。”
这一年,王守仁三十四岁,湛若水四十岁。两人都认为,已经八股化的朱子理学,是学术发展的大敌。讲得越详细,道理越晦涩,分析越精巧,学问越支离破碎。他们希望能从占据主流的理学中解放出来,开创一门属于自己的新学问。
王阳明一直在研究陆九渊的著作,希望将其思想发扬光大。他一生没有拜名师,而在权威的《明儒学案》中,黄宗羲这样评价湛若水的老师陈献章(人称白沙先生):
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始大。两先生之学,最为接近。
显然,湛若水的思想深刻影响了作为晚辈的王阳明。就像孔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一样,他们两个常来常往,白天一起为两双手能数过来的学生上课,晚上秉烛夜谈,非常投机。
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长久,因为一个人的上台,大明历史发生了重大改变,王阳明也经受了三十多年来的最大变故。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危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