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全中的婚礼结束后郭麻子没有直接回瓦沟镇,而是跟杨九娃一起,来到了土匪们的山寨。黄龙山区的山都不太高,绵延数千平方公里,杨九娃的山寨也不险峻,只是视野开阔,四面八方都能看得透彻,山上地势平坦,据说多少年前还是一个山村,一场瘟疫使得村里的人全部死光,杨九娃的聚义堂看起来冠冕堂皇,据说以前是座庙宇。簸箕掌是山寨的第一道屏障,外边宽里边窄,站在聚义堂前往下看,簸箕掌的所有景观尽收眼底,那是一片开阔地,树林也不算茂密,一走进簸箕掌就进入土匪们的视野,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遮掩,山寨不知名,簸箕掌也是土匪们后来按照地形起的,杨九娃当了土匪头目以后,有人曾给山寨起名叫做“杨家寨”,可是山里人不那么叫,把那山寨叫做“土匪窝子”。
这土匪窝子跟别处的土匪还有一点区别,有些土匪家里有老有小,他们来到山寨就是为了跟上杨九娃挣钱养家糊口,有些土匪家里还有农田,农忙时就回家种田,农闲时再来,打家劫舍的事也不能说没有干过,可是很少谋财害命,一般都是抢劫一些财物走人,跟周围村庄的老百姓相处融洽,兔子不吃窝边草,相当一部分土匪本身就是周围村子的人。
土匪们酒足饭饱,打着火把归山,一路浩浩荡荡,远远看去好像一条游动的火龙。这几年杨九娃经营有方,把一个山寨搞得红红火火,一些年纪大点的土匪杨九娃给了些钱被劝退,又有一些年轻的小伙子加入,队伍壮大了一些,显得更加年轻。上山的路也不怎么陡峭,郭团长跟杨九娃骑着马一直走到聚义堂前才下马,两人携手走进大堂,土匪们在大堂四角点亮油灯,那油灯是由四口大锅做成,锅内注满青油,放在支架上,灯焾子足有擀面杖粗,灯焾子点燃后冒出的黑烟绕梁,整座大堂看起来杀气腾腾。
郭麻子在杨九娃铺着虎皮的交椅上坐下,调侃道:“咱也享受一下做大拇指的滋味”。
杨九娃爽朗一笑:“只要郭兄肯上山,这个位置让给老兄”。
郭麻子有点神色黯然:“嗨,年兄有所不知,当兵二十多年,除过落了个团长的头衔,一无所有,要不是看在杨虎城将军的面子上,直想撂挑子不干了”。
杨九娃长叹一声:“杨某比起郭兄来更惨,郭兄好赖还有一个亲儿子活在世上,而杨某每天忙忙碌碌为谁?有时候想起来让人心酸”!
那郭麻子一直有一个心结无法解开,古往今来占山为王的匪首****无恶不作,可那杨九娃就是有点不一样,不抽不赌还能说得过去,不嫖女人就有点不可思议,人常说没有棉花见火不燃的道理,异性相吸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规律,杨九娃的那个夜叉老婆看起来像只活鬼,难道说这仁兄就没有沾过其他女人?
聚义堂内那些弟兄们忙忙碌碌,看样子又在设宴,郭团长第一次上山,总不能拂了客人的情面,其实大家已经酒足饭饱,重新设宴完全没有必要,土匪们习惯了夜生活,一到晚上大家都格外精神,弟兄们回想起他们在县城那一段时间郭团长对他们的特别关照,一定要让郭团长在山寨过得高兴,大家尽其所有,两个厨师也拿出了所有的看家本领,煎、炒、蒸、煮,野猪肉、鹿肉、獾肉,还有平时舍不得吃的豹子肉全都摆上了席面,把郭麻子看得瞪起了双眼,故意问杨九娃:“杨兄,你这该不是设的鸿门宴”?
杨九娃坦然一笑:“人生难得一知己,今晚,你能来到山寨,就是对我杨九娃看得起,我只能倾其所有,略表寸心”。郭麻子也不推让,两人携手入席。杯来盏往,一直干到东方发白。
几乎所有的弟兄们都喝得东倒西歪,昏然入睡,然而杨九娃跟郭麻子却清醒着,没有一点睡意。两人携手走出大堂,看那沉睡的大山揉揉眼睛,开始了新的一天,太阳伸伸懒腰,裸露出羞红了的脸蛋,世上万事万物都沿着自己的轨迹,周而复始,不停地转换,然而此时,一对莫逆之交却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又一次彷徨,不知道路在何方。按理说,一个身居团长高位,带领着一千多人的队伍,杀一个人如同粘死一只蚂蚁,走一步路都有人前呼后拥地保护着,可谓风光;一个威震数百里黄龙山,跺一脚山摇地动,连小孩子都闻风丧胆的山大王,可谓威风八面,两个汉子在人世上出尽了风头,也算不白走一趟,应该知足,殊不知他们有着比常人更深的烦恼,心荒凉着,感觉中一世功名如粪土,他们需要的是常人之间的那种温馨。
两人在山巅上坐下,解开衣服领子,让山风吹散心头的烦恼。郭麻子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杨九娃知道这位郭兄要说什么,开口问道:“郭兄,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是不是让杨某为你从中撮合,把那小孩子从郭善人哪里要过来”?
郭麻子低下了头,思忖良久,抬起头来眼圈发红:“我本是蒲城县里一个老实巴交的百姓,爹跟娘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也曾经有过老婆,而且老婆已经怀孕,可是世界上总有许多想不到的灾难在等着你,你躲不过,你逃不脱,爹、娘跟媳妇都死于非命,不得已上山做了土匪,结果被杨虎城将军收编,苟且偷安,活到如今。你以为我高兴,我风光,其实我心里苦,装了一肚子苦水,看起来周围的人对你唯唯诺诺,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大家都在互相利用,没有一个真心信得过的知己”。
仿佛一股湍流从心底淌过,杨九娃心的堤坝开始崩溃,震撼已经显得乏味,感觉中脚下的山在晃动,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他何尝不是如此?日子里混杂了太多的伤感,走过的路让人不堪回首。铁血汉子不流泪,眼睛里淌出来是殷红的血!杨九娃面对挚友,倒出了多年积存的苦水:“郭兄,你以为我不想跟常人一样,拥抱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杨某遭人暗算,已经失去了一个男人的功能!残害我的人就是那个何仙姑……她们母女救了我,强迫我做何仙姑的丈夫,可是那个女人是个二腻子(相当于不男不女),根本就不会生孩子,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对我来说是个折磨。瞅准一个机会,我跑了出来,在撇撇沟跟一个寡妇过到一起,那何仙姑找上门来,嫉火焚身,把我的下三寸割去……我寻机报复,谁知道根本就不是那个女人的对手,又让那个女人砍去一只胳膊,何家女把我致残后,却不伤害我的性命,将山大王的位置让给我。有人说,这个世界上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好人,一种是坏人。可是我有时连自己都弄不懂,我究竟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我真的没有害人之心,却当上了土匪头子,我知道凤栖全县的人吓唬小孩子都说:杨九娃来了!可见杨九娃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可是有谁真正知道,杨九娃心里的苦涩”?
明明是炎炎烈日,郭麻子却听到了震天惊雷,脊背上冒出了飕飕凉气,看起来杨九娃整天大大咧咧,有时还沾一点痞气,谁知道那个土匪头子在承受着多大的耻辱?那个女人太残暴,竟然为了一己私利让一个男人彻底断子绝孙!并且把男人玩于股掌之中,让男人彻底迷失了自己,古往今来那些狐仙、蛇精、几乎所有的妖魔鬼怪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个何仙姑残忍!可是,郭麻子还是不解,为什么至今,两人仍然是名义上的夫妻?而且,看起来杨九娃对何仙姑并不仇恨?
算了,世界上的许多疑难本身就无解,过多的询问反而会使得挚友伤害更深。郭麻子看着远处的群山,拍拍杨九娃的肩膀,故意绕开话题:“听说,烂柯山下有个神仙洞,洞里两个神仙一盘棋下了八百年,真想到那里看看,假如真有其事,倒不如扒了这身狗皮,过几天神仙的日子”。
然而,杨九娃还没有从悲痛的回忆中脱身,他有些悲戚地说:“假如生命可以轮回,我愿意现在就死,重新活一世人”。
郭麻子默然,这个想法跟他不谋而合,有时真想一死了之,可是看看大千世界,有多少人在死亡线上无奈地挣扎?相对而言自己比他们强许多,过一天算一天,何必那么傻?这阵子,他又不由得回忆起昨天晚上的婚庆时光,不错,那个新郎官就是他的儿子!父子之间,有一条无形的链条将他们相连,那就叫心灵感应,那小子长得敦实而憨厚,传承了郭家人的所有特点,所幸那郭善人也姓郭,一个郭字掰不开。
可是,怎样才能把这层窗户纸戳破,把儿子要回自己身边?当然,他不打算依靠权势跟人家摊牌,强扭的瓜儿不甜,终究那郭善人把他的儿子养活了十几年,这件事必须做得有礼有节。也还应当考虑那牡丹红的未来,郭麻子不可能把牡丹红重新捡回来,他一生玩过女人无数,对待女人已经厌烦,他不能没有儿子,可是儿子对于牡丹红也同样重要,怎样做才能使那个女人心理不至于失衡?
远远地,一队人马进入簸箕掌,郭麻子看清了,那是自己的部下,一晚上没有回营,部下担心长官有什么不测,前来接应属于正常。郭团长站起来,打算向杨九娃告辞,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要好的朋友也有分手的时候,可那杨九娃又将郭麻子拉得重新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郭兄,我们谈了一夜,还没有谈到主题,最近有几件事不能不引起咱们这些人的警惕,你知道不?张学良将军亲自到凤栖,来跟共产党的要员谈判,蒋委员长可能还不明底细,亲自来长安督战,严令东北军剿灭共匪,我看这里边猫腻太大,郭兄要多个心眼,不要把自己陷进去太深”。
郭团长说他知道。他目前也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杨虎城将军已经答应等过了这一段时间以后,把他调往长安,给他安排一个闲职,郭麻子就等着那一天。
两人正说话时那一队人马已经到了面前,带队的是团参谋长,参谋长向郭团长敬了个礼,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急电:“杨虎城将军命令你火速赶往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