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狗儿终于明白,并不是他自己本领有多大,而是周围的人都不想惹他,这个社会死一个人跟死一只蚂蚁并无二致,别人想弄死他非常容易。父子俩从长安返回瓦沟镇后正好收秋种麦,虽然说姐夫收购大烟已经开秤,可是交售大烟的人寥寥无几,蔺生根和张狗儿把张有贵家里的一辆木轱辘车修理了一下,开始收割秋庄稼,收割秋庄稼和种麦子几乎同时进行,蔺生根也是一个庄稼行里的把式,犁耧耙耱样样难不倒他,十五岁的张狗儿自幼就跟泥土打交道,做起农活来也非常在行,父子俩起早贪黑,半个月时间,把二十亩秋庄稼收割碾打完,把五十亩麦子种上。
紧接着蔺生根去帮张有贵收烟,张狗儿闲着没事,便上山砍柴,当年农村全部烧柴。弟弟叫做猪娃,不识字的农民给孩子起名字时总是离不开周围这些熟悉的事物。猪娃已经八九岁了,正是上学的年纪,可是张虎娃在世时都没有能力供孩子上学,更何况张虎娃死了以后。八九岁的弟弟跟上十五岁的哥哥上山砍柴,张狗儿总是先给弟弟把柴捆好,然后再捆他自己的柴,弟兄俩背着柴禾从山上下来,哥哥突然问弟弟:“想不想念书?”
八九岁的弟弟不知道念书叫干啥,问道:“念书累不累?好玩不?”
张狗儿不再说啥,内心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供弟弟念书!妈妈跟蔺生根还是住在张有贵家前院,帮助女婿喂两头大牲畜,照看门户,早晨起来妈妈总是准时回来做饭,张狗儿虽然跟三个弟妹睡同一间屋子,但是不在同一条炕上睡觉,张狗儿用柴禾给他支了一张床,晚上睡在床上。家里还喂几头牲畜,张狗儿晚上还要起来给牲畜拌料。
妹妹小猫比弟弟大两三岁,除过照顾最小的妹妹之外,还要喂鸡喂猪。猪是蔺生根买回来的,蔺生根说今年过年无论如何要杀一头年猪,自从爹爹张虎娃死了以后,兄妹几个好像突然间长大了听话了,就连最小的妹妹上地时也提一只菜篮,大家都各尽所能,没有人吃闲饭。
那一天早晨妈妈刚刚走进院子,张狗儿突然叫了一声:“娘,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狗儿娘以为狗儿想跟上姐夫张有贵收烟,于是回答:“你叔叔(蔺生根)给你姐夫说过了,你姐夫说,这几天交售烟的人不多,准备让你跟上疙瘩干活。”
岂料狗儿却说:“我想让猪娃念书。”
娘的心里一阵激动,感觉到狗儿已经长大。可是念书绝非易事,瓦沟镇原来有一家私塾,教书的张先生光会教孩子们学“子曰”、“三字经”。用庄稼人的话说叫做半桶(半行),有钱人家大都把孩子送到县城十二能的私塾里去读书。这几年县城办起来公学(小学),大家又都把孩子送往县城小学去读书。娘说:“等一会儿你叔回来咱一家人商量一下。”
狗儿说:“进了咱家门、就是咱家人,从今后我把蔺生根叫大(爹)。以心换心,只要人家诚心跟咱过光景,咱没有理由对不起人家。”
其实商量是一个过程,蔺生根没有理由、也不敢说不同意。可是学校已经开学一个多月,到学校报名上学也得走后门,这件事还得去求张有贵,只有张有贵才有办法把猪娃送到学校。
张有贵不敢怠慢,去找疙瘩商量,疙瘩又委托李明秋去具体办理。李明秋不管办大小事都特别热心,好像只有在不停地运作中才能赶走孤独和那种毫无来由的恐惧。那天李明秋让司机把车开到瓦沟镇,在张有贵家吃得酒足饭饱,狗儿娘给二儿子猪娃做了一身新衣,用碎布头给猪娃缝了一个书包,然后一家几口把猪娃引到张有贵家客厅,让李明秋过目。
六十多岁的李明秋看见张狗儿和张猪娃不知道为什么触动了自己敏感的神经,这两个孩子跟自己的两个儿子小时候何其相似!可能人一上年纪就多愁善感,李明秋竟然脱口而出:“儿呀,你就住到我家,我给你管吃管住!”
张狗儿拽了拽兄弟,弟兄俩跪下给李明秋磕头,张狗儿的嘴非常乖巧:“按照年龄我们弟兄俩应该把你叫爷爷,爷爷在上,孙子给你磕头!”
张有贵在旁边站着,不便纠正,这个世道乱了,谁也不知道按照辈分该把谁叫做什么。不过李明秋却非常感动,两只手把两个孩子扶起来,摸了摸狗儿的头:“可惜你家里离不开你,不然的话爷爷供你们弟兄俩读书。”
仅仅是说说而已,谁也没有在意。只要李明秋能给孩子报上名就行,没有奢望让孩子住在李明秋家里。可惜孩子他姑父常有理被官兵们迫害,一家人流离失所住在郭宇村,要不然孩子的吃住根本就不存在问题。先给孩子报上名再说,吃住问题再想办法。
一辆小车坐不下那么多人,狗儿娘给猪娃带了足够的钱,让张有贵和蔺生根把孩子送进城里,狗儿娘有意把蔺生根推到人前,为了让所有的人看得起这个招赘进门的男人。
蔺生根知道自己是老几,进城后只是拉着猪娃的手,一切任由李明秋和张有贵安排,给孩子报名没有怎么费事,只是老师嫌猪娃那个名字实在太土,建议给孩子改名。李明秋说:“老师你给娃起个名字就行。”于是老师给猪娃起了个学名叫做张学友。
给孩子报完名张有贵在叫驴子酒馆招待李明秋和叔叔蔺生根。按照老辈分张有贵把李明秋叫姑父,可是张有贵也知道李明秋和妹妹张凤的那层关系,张有贵的姑父也叫不出口,人跟人之间的亲情由于相互间的不检点而变得模糊。大家在饭馆坐下,张有贵有点拗口地问道:“要不然连满香姑姑也一起叫上?”
这正中李明秋的下怀,这一个多月来夫妻俩很少在一起相聚。李明秋亲自到岳父家把满香请来。满香进入叫驴子酒馆,一眼看见猪娃,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不是咱们的三小子(李明秋跟蜇驴蜂在一起生的孩子)?怎么突然间长这么大?”
蔺生根一脸茫然,当然不知道满香说啥。张有贵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满香所指的内涵,脸上的表情显得讪然,不过大家都没有说啥,倒是李明秋显得坦然:“那里,这是张有贵的妻弟,叫什么猪娃。孩子到凤栖来上学,我也感觉到这孩子跟咱们的几个儿子非常想象,要不然让孩子住在咱家?家里没有一个孩子感觉空虚,有时还无来由地恐慌。”
这也属于事实,家里没有一个孩子实在无聊和空虚。满香也六十多了,有时候想念儿子、女儿和孙子,想得心里谋乱(方言,特别、烦乱)!满香说:“你不要骗我,这孩子的妈妈叫做张凤。”
李明秋一点也感觉不来尴尬:“李怀章(蜇驴蜂的儿子)才四岁,能有这么大!”
张有贵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倒满一杯酒,先敬满香:“满香姐,明秋姐夫说得对,这孩子确实是我的妻弟。”
不管怎么说张学友(猪娃)终于住在李明秋的家里。满香跟前有了一个孩子反而感觉心里不怎么烦闷,白天孩子在学校上课,晚上回来满香为孩子补习,农村的孩子都比较吃苦,过了一段时间孩子的功课终于能赶上同班的同学。一九四八年李明秋被政府镇压,两个儿子李怀仁李怀信去了海峡对岸,女儿李妍在首都工作不常回家,张学友承担起养育满香的责任。此系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