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许多往事,有的发生在昨天,今天已经忘记。有的却刻骨铭心,历经岁月的积淀,时间越久越清晰。
那时的我,刚开始孑孓学步,拿一把小铲子,把一小块石头,种进土里,洒一泡热尿,浇灌石头,切盼石头发芽,看阳婆儿落在树梢上挤眉弄眼,讥笑我的荒唐。
猛然间从树林里钻出几个背枪的汉子,把父亲摁倒,捆起,然后押着父亲,沿着那条山路,远去。妈妈把我搂在怀里,坐在山坡上,母子俩一直哭到天黑。
长大了,我开始明白,父亲在解放前替别人卖了壮丁,刚解放那阵子自然就成了“国民党兵痞”,三反五反开始了,父亲成了新生政权“专政”的对象。那年月,生杀大权掌握在县长的手里,只要县长大笔一挥,南门外的笔架山下,就要增加许多孤坟。
一觉醒来,我发觉我睡在舅舅家的炕上,表哥表姐围着我,嘻嘻哈哈。我左右瞅瞅,不见了妈妈。我坐起来,叫了一声:“妈妈”!不见回答。舅舅说,妈妈去了县上,怀揣一线渺茫的希望,寻找营救父亲的办法。
我开始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死去活来,可是妈妈和爹听不见,开始时表哥表姐还劝我,舅舅还把我抱上在院里一边哄我一边转圈,可我好像不知好歹,哭起来没完。渐渐地没人理我了,把我一个人放在炕上,由我哭哑了嗓子。后来我哭得睡着了,梦见了爹脖子上驾着我,妈妈跟在爹的后面,笑得开心……我醒来了,看周围一片漆黑,听见舅舅跟妗子正躺在被子窝里啦话,妗子忧心忡忡地问舅舅:“菊花(妈妈的名字)这一走不知道再回来不?咱家孩子本身就多,不要再添糠娃(我的名字)这一个累赘”。舅舅不停地抽烟,许久,才说:“不会,菊花恋娃,不会丢下糠娃不管”。
从此后,我谁都不理,每天坐在舅舅门前的土坡上,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妈妈和爹。听那树叶跟树叶摩擦着,窃窃私语;看那老母鸡把一粒粒谷子啄起来又放下,教小鸡觅食;看那蚂蚁前呼后拥,抬着一只死蟑螂,向它们的窝里挪动……舅舅家院内的红杏熟了,半截身子探出墙外,表哥表姐把落在地上的杏子捡起来,取出里边的杏核,把杏肉晒成杏干。我每天都把一颗杏核装进口袋,晚上睡在被窝里默默地数,计算着妈妈和爹走了几天。
突然间一场暴雨,听得见黄河鲤鱼分娩时的哭声。爹说过,黄河鲤鱼是龙王爷的女儿,因为恋上人间的烟火,私自下嫁给黄河岸边的纤夫,为了脱去鱼的鳞甲,用鲜血把黄河水染红……我知道,黄河鲤鱼就是妈妈,妈妈不会丢下我不管,我需要妈妈的呵护,妈妈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天晴了,水洗过的太阳分外妖娆。我站在舅舅家门前的小路旁,看那群山一片墨绿,心里装满切盼和期待。猛然间,我看见了山的壑口,出现了爹跟妈妈!初时,怀疑那是幻觉,思念给灵魂罩上幻影。看得真切了,眼睛不会骗我,的确是我的爹爹跟妈妈!我大声呼喊着:“爹——!娘——”!奋力扑向山巅,爹从山上奔下来,抱起我,胡茬子把我的嫩脸扎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