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知道,她的俩个女儿被明善收养。虽然明善比疙瘩和洋芋还大许多,但是那也没有办法,这年月过一年是一年,谁让两个女儿的前夫鲁汉贪图发财命丧黄泉!
看见明善和尚坐在席棚里参加张东魁和板兰花的婚宴,洋芋还以为明善和尚是婚礼的主人公专门请来,这年月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复杂,有时你还当真无法弄清楚那些男人们行为做事的准则,反正大家都在互相利用,有时称兄道弟有时反目为仇不知道为了什么目的。
洋芋也被安排坐进席棚。虽然疙瘩没有上过洋芋的炕已经有些年月,但是洋芋仍然是疙瘩的原配夫人和大老婆,而且洋芋本身富有同情心,这种身份和地位加上洋芋的作为使得洋芋在郭宇村赢得了尊重。洋芋看见明善由不得想起了她的两个女儿,一条儿女一条心,那秀花秀气虽然长相丑陋但是妈妈并不嫌弃,两年前秀花秀气被疙瘩连根带蔓让鲁汉领走,从此母女们就很少见面。对于疙瘩来说总算剜却了心头的耻辱,因为哪两个女儿本不是疙瘩亲生。可是洋芋却时时牵挂,一晃好长时间没有见过秀花秀气,洋芋急切地想知道她的两个女儿这阵子干啥。
猛然间那板兰花给明善泼了一脸酒,席棚里的所有客人全都愕然,不知道这新娘子为什么要那样,只有靳之琴心里清楚,大声呵斥板兰花:“兰花不得无理!”
可那明善本是五台山佛陀,根本受不得这等屈辱。面对众人的嗤笑,明善恨不能把那板兰花捏碎!可是明善心里清楚,他自己在这种场合绝对不能失态,一旦失态造成的损失无法弥补。明善选择了出逃,他用衣服袖子擦去脸上的酒滴,然后手执禅杖拨开众人大步离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洋芋。洋芋紧随着明善走出席棚,看明善已经飙出很远,心里一急,大声喊道:“明善师傅留步!”
那明善本不想回头,猛然间想起他来郭宇村的目的,无非是想看看那两尊铜鼎,为了这两尊铜鼎诱使明善离了五台山,又演绎出复杂离奇的悲欢情仇,目前铜鼎已经破损成碎片,可是对于明善和靳之林这样的人来说,仍然能估算得来那一堆碎片的价值。明善停下脚步,犹豫了一刻,终于回过了头,看见了岳母洋芋。
明善在洋芋家吃过饭,明善知道洋芋就是他的岳母。那洋芋虽然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婆姨,可是洋芋身上并没有农村婆姨那种俗气。
洋芋看明善停下,朝明善走近,然后很平静地说:“大老远来了,吃顿饭再走。”
四十里山路,明善当真走得肚子饿了,有时,人对人的感激产生于瞬间,以前明善对这个小岳母的印象是不好也不坏,因为相互间真正说话不多,双方并没有那种亲戚之间的情感。这种时刻明善最需要的是台阶和做人的尊严,明善看见疙瘩和王世勇也朝他走来,明善还在等待,明善最希望靳之琴能出来给他一些脸面,可是明善失望了,靳之琴根本不会出来挽留他,靳之琴也不会给明善一点尊严一个台阶。
明善被疙瘩、王世勇和洋芋重新请回,明善无论如何再也不进席棚,席棚本身就在疙瘩家门前,疙瘩把明善请回自家屋内,然后在屋子里为明善设宴。明善猛然想起自己脖子上带的念珠还在席棚内的首席桌子上,既然受到不应有的惩罚,那佛珠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送给板兰花!明善顾不得其它,大步来到席棚内,满席棚的客人以为明善要找板兰花算账,因为那板兰花还在给客人敬酒,大家不约而同拉出一声惊呼。说时迟那时快,明善一个箭步冲到靳之琴的席桌面前,看那佛珠还在桌子上放着,伸手就抓自己的佛珠。
谁也没有看清,那串佛珠早已经被靳之琴高擎过头顶,紧接着那佛珠越过几张桌子,在空中像耍魔术一般,不偏不倚地戴在板兰花的脖颈,
靳之琴面带讥笑,故意羞辱明善:“有本事把那念珠从新娘子的脖子上取下!”
明善的精神几近崩溃,感觉中靳之琴故意跟他过不去,于是一个恶虎掏心,直取靳之琴的前胸,靳之琴轻轻地伸手一摁,明善又在席桌上坐定,靳之琴哀叹一声:“师弟,别跟自己过意不去。”
众目睽睽之下,明善愤而离去。靳之琴还是坐着,纹丝不动。客人们经过暂短的惊愕,紧接着爆发了热烈的掌声。看样子这个老太婆武功比那个光头和尚高出许多,凡夫俗子看个热闹看个高兴,谁也不会在意新娘子跟明善和尚的恩怨情仇。
明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不到在郭宇村栽了这么大的跟头。看样子席棚里客人们的情绪极高,大家今日见证了葛老太婆的手段,想不到凤栖城里藏龙卧虎。
客人们轮流给坐在首席的靳之琴敬酒,靳之琴端起酒杯泯一点,既不拂众意,又显得高雅而随意。
可是那明善却被疙瘩和王世勇拉进疙瘩的家里,两个主持也顾不上招呼席棚里的客人,轮流劝明善想开些,大家还担心明善耍野蛮,明善耍起野蛮来无人能敌。
明善坐下,一言不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直喝得酣醉,倒头便睡,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醒来,看见周围没有任何人,院子里俩个男孩正在玩耍,一个大肚子少妇跟一个老太婆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正在晒太阳。明善知道,那少妇是疙瘩新娶的小老婆,那老太婆正是疙瘩他娘。那两个男孩是疙瘩的儿子,弟兄俩长得一模一样。
明善看自己睡在一扇门板上,身下铺着莎草,身上盖着被子,他不知道现在是啥时辰,只是感觉浑身困乏。明善不想起来,努力回想着喝醉酒以前发生过的往事,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记不起。
猛然间明善看见自己身边放着一串念珠,思绪里的那些迷雾逐渐消弭,仿佛是许多年以前,脑海里再现了那场婚宴明善遭遇的尴尬,看样子曲终人散,明善被搁置在门板上忏悔,心里纵有千般悔恨万般遗憾,这阵子也不会有人关心明善。
洋芋进屋了,挑一担水,这一家子所有的重活全是洋芋一个人承担,不过洋芋毫无怨言,活得坦然。
洋芋看明善醒来,脸上显出惊喜,告诉明善,他已经酣睡了三天,今天是第四天。
明善什么话都不会说,挣扎着坐起来,感觉中有点头晕,可能是中午,十月天的太阳显得柔和。
洋芋继续问道:“饿了吧?锅里有饭。”
明善站起来,手扶着墙走出屋子,猛然间感觉自己老了,有种壮志未酬身先衰的悲哀。明善趔趔趄趄走到茅房,解下裤子把憋了几天的污浊排泄,终于感到肚子一阵轻松,有种卸下重负般的舒坦。
明善重新回屋时岳母洋芋已经为女婿舀好了洗脸水,明善在铜脸盆里洗了一把脸,然后开始吃饭。
洋芋说,疙瘩在瓦沟镇收购大烟,临走前说,要明善去瓦沟镇找他。
洋芋还说,靳之琴临走前托付洋芋转告明善,凤栖城里来了两个长安的工匠,极有可能会修复那两尊铜鼎。
洋芋还说:“那念珠是板兰花新婚的丈夫张东魁送过来的。张东魁说,板兰花无论如何也不接受明善这么贵重的礼物。”
明善什么话都没有说,默默地吃完饭,临走前,才对洋芋说了一句:“我得把你喊一声娘,对不?你放心,只要明善还活着,如果有对不住秀花秀气的地方,天打五雷轰!”
明善走了,洋芋把明善送到路边,看明善不朝村外走,反而朝村内走。
洋芋提醒明善:“路走反了。”
明善说:“我晓得。”
洋芋心里一阵吃惊,这明善会不会找板兰花闹事?洋芋跟在明善后边,不停地劝说明善:“明善,想开些,千万不要莽撞。”
估摸着来到板兰花家门前,看门前拴一条狗对着明善狂吠,明善回过头问道:“这是不是那个张什么家?”
洋芋只得如实相告:“正是。”
明善从脖子上卸下那串念珠,稍使手段,将那念珠挂在狗脖子上,然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