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场春雪的早晨,凤栖城的东城门走进来一个头戴草帽的男人,那男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他那顶草帽引人注目,因为天气尚冷,一般的农民这种季节都不戴草帽。那人用草帽遮住半边脸,站在十字路口端详了一会儿,然后犹豫着走进济世堂药铺。
自从郭麻子东渡黄河失败以后,凤栖县城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中,刘副军长明显地加强了警戒。这个戴草帽的汉子一进入凤栖街就引起了士兵们的主意,看那汉子进入济世堂药铺,也就暗暗地盯上。
戴草帽的汉子进入济世堂,径直走到赵先生的柜台前,说:“我娘病了,想请赵先生出城去给我娘看病”。
赵吉仓先生看看铁算盘,等待铁算盘发话,两个先生出诊一般要经过铁算盘允许,正常情况下铁算盘不会拒绝,附近的村子经常有人请两位先生出诊看病。
铁算盘看面前这个人陌生,不由得使他多了一层考虑。铁算盘的老腿子眼镜戴得很低,他常常抬起头从眼镜片子上边看人,那样子看起来滑稽。铁算盘问道:“小伙子你是哪个村人”?
那人把草帽拉得很低,说话带点瓮声:“我是屯儿村人”。
屯儿村离凤栖只有二里地,并且在城北,屯儿村没有人不认识铁算盘,而且王老先生就是屯儿村人,屯儿村人一般不来济世堂看病,村里有的是神医。看来这个人有些来头,但是铁算盘不想把这骗局揭穿,他只是说:“药铺忙,实在走不开,见谅”。
可那人偏定站着不走,说:“先生,你就开一回恩吧,我娘当真有病”。
岂料赵先生一脸怒气,把那人当面训斥:“你这人好不知趣,掌柜的已经说过了,药铺忙,走不开,还不快走”!
祁连玉先生在一边冷眼观看,这时他站出来说话:“我去给你娘看病”。
那人一脸无奈,只得说:“那就麻烦先生跟我去一趟”。
铁算盘见祁先生主动要求出诊,也就不便拒绝,叮咛祁先生:“早去早回”。
戴草帽的人在前,祁先生背着药箱跟在后边,出了药铺朝东走,祁先生问:“屯儿村在城北,咱们怎么出东门”?
那人不说话,只顾在前边走,祁先生不好再说什么,出东城门时被站岗的哨兵挡住,哨兵对那戴草帽的人说:“麻烦先生跟我们走一遭”。紧接着又对祁连玉说:“没有你的事,祁先生请回吧”。祁连玉先是一愣,随即明白,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转过身赶快离去。
走不多远,听到身后响起枪声,戴草帽的人知道身份暴露,夺路而逃,被城楼上的士兵打伤。
赵吉仓先生听到枪声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铁算盘疑惑,问道:“赵先生你笑什么”?
赵吉仓先生答:“我五十步笑百步,笑周围人一直把我当作日本特务”。看窗外巡逻的士兵,赵吉仓继续说:“这些大兵已经监视了我很久,我心里清楚”。
铁算盘的眼睛又从眼镜上边探出来,抬头纹比尻壕子还深。这是一个明摆的事实,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刘副军长就是不肯把这枚钉子拔掉,只是黄河东岸的战争一打响,就限制两位先生出城。铁算盘还算老辣,知道这样的局面怎样应对,他停顿了一下,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赵先生怕什么?他们只是怀疑,又没有抓住事实。”
正在这时祁连玉先生回来了,看起来受了惊吓,脸色惨白,他颤颤栗栗地说:“不好了,刚才那个戴草帽的人出城时被值勤的士兵拦住,那人想逃跑,被一枪打中,死活不明”。
赵吉仓先生目无表情,看窗外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天晴了,冰冻的石板路开始融化,空气清新而湿润,街面上空无一人。
紧接着,那个被打伤的人被几个士兵抬着从药铺门前路过,朝刘副军长的官邸走去,铁算盘仰起头来,看这幢百年老店雕梁画栋。他突然咧嘴一笑,自嘲道:“生下吃逑(苦)命、走到天尽头。咱这药铺快倒灶了”。
赵先生回过头来看着铁算盘:“李掌柜说这话什么意思”?
铁算盘解释:“我不是说你们,我说我自己。当初我是一个摆摊子的小商贩……”
一句话没有说完,两个背枪的士兵进来,直接对赵吉仓说:“请赵先生跟我们走一趟”。
赵先生还是非常冷静地问道:“再回来不”?
两个士兵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个士兵反问道:“赵先生说这话什么意思”?
赵先生说:“如果不回来的话我就得准备一下”。
两个士兵释然,说:“赵先生误会了,刚才那个逃犯受伤了,正好田中先生带着医疗队去了乡下,我们长官要你去给那个逃犯包扎一下”。
赵先生跟着两个士兵走后祁先生立刻非常肯定地说:“赵吉仓先生回不来了”。
铁算盘其实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他还是明知故问:“为啥”!
祁连玉先生没有直接回答铁算盘的提问,而是不无惋惜地说:“其实赵先生是个好人,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当了日本特务”。
铁算盘厉声道:“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说”!
祁先生感觉铁算盘有点不可理喻,反问道:“李掌柜你是真不清楚还是装糊涂?你过来看看,窗外每天都站着监视咱们的士兵,整天颤颤栗栗在人家的监视中过日子,心里不好受”。
铁算盘告诫道:“别人怎么说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咱们在一起做事的人不能一个怀疑一个。即使赵先生果真是什么日本特务,我们也应当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才是”。
祁先生说:“咱们两个只是私下议论,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把这话传出去”。
正在这时赵先生竟然背着药箱回来了,到让两人感觉不可思议。铁算盘脱口问道:“人家怎么没有抓你”?
赵先生愕然:“他们抓我干啥?我又没有做下犯法事”。
倒是那个祁先生显得灵活得多,他问道:“那个受伤的人伤势怎样”?
赵先生淡淡地说:“伤势不重,子弹擦伤了一点皮”。
药铺晚上关门后铁算盘特意来找侄子李明秋,看侄子正在屋子里跟媳妇闲坐,李明秋自从金盆洗手不再拦路抢劫以后,平日里很少出门,铁算盘倒也佩服侄子遇事不乱的定力。
铁算盘一进屋子李明秋就知道叔叔干啥来了,不等叔叔坐下就对叔叔说:“你去药铺给咱把那个赵吉仓先生请来”。
停一会儿铁算盘跟赵先生一起进屋,看见桌子上点两根蜡烛,满香已经炒了几个小菜。李明秋摸出一瓶子西凤酒,对赵先生说:“今晚咱们喝一杯”。
赵吉仓久在江湖,知道李明秋设宴的用意,这是李掌柜准备解雇他,给他设的践行宴。可是赵先生并不道破,只是双手抱拳,对李明秋表示感谢:“承蒙李掌柜看得起咱,告谢”。
李明秋给三只酒杯把酒倒满,端起酒杯邀赵先生共饮:“几碟子小菜,一杯薄酒,不成敬意”。
岂料那赵吉仓并不端酒杯,而是正襟危坐,一语道破天机:“李掌柜单请赵某一人,其用意赵某也能猜出几分,该不是最近听信了一些风言风语,要将赵某解雇”?
李明秋感觉此事也没有必要隐藏,于是也就实话实说:“赵先生医术高超,李某也实在舍不得放张先生走,可是——”
赵吉仓接过话头:“我知道周围人都怀疑我是日本特务。连田中也这么认为,还不惜设计谋欲将赵某剔除。不错,赵某来自山西那边,还给郭团长带过一封信,这些都是疑点,足以证明赵某是日本特务。可是肚子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今夜赵某就实话实说,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日本特务”!
铁算盘一直没有说话,话说到这份上他不得不开口:“赵先生,刚才明秋已经把话说明了,我们的确舍不得让你走,可是你也看见了,药铺的门口一直站着巡逻的士兵,大家混一碗饭吃不容易,我总担心有一天这药铺开不下去”。
赵先生一直没有动筷子,不喝酒也不吃菜,感觉中这叔侄俩已经决心要将他解雇,再赖着不走就显得有点说不过去,他端起一杯酒,站起来,先敬铁算盘:“李掌柜,按辈分我该把你叫叔,今夜,我借花献佛,这杯酒,就算晚辈敬长辈”。
铁算盘不能不喝,接过酒,一饮而尽。
接着,赵先生又敬李明秋,李明秋把酒接过,放在自己面前,又将另一只酒杯倒满,双手敬赵先生,赵先生接过,两人一捧杯,酒杯见底。
赵先生说:“我该走了”。
接着赵先生站起来,就要离去。被铁算盘一把将赵先生的衣服袖子拽住:“赵先生,咱们共事一场,你就这样走了岂不打脸”?
赵先生说:“容赵某说一句不恭的话,你叔侄两个无端解雇赵某,已经使得赵某颜面扫地,我都不怕丢人,你们丢什么人”?
李明秋有点迷糊,总感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细想之,赵先生是不是日本特务于他李明秋有什么相干?赵先生看病从来没有出错,凭什么要将赵先生解雇?可是话既然说出去了收回来也难,眼见得赵先生撕开铁算盘的手已经走到门口,李明秋突然说:“赵先生请留步”。
赵吉仓回过头,显出明显不屑:“李掌柜还有什么话要说”。
李明秋有点底气不足:“赵先生,我们仍然是朋友”。
赵吉仓忿然:“生意场上只有对手,没有朋友。李掌柜,容赵某再说一句不恭的话,今晚你叔侄俩的决定愚蠢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