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九娃帮李明秋戒掉烟瘾,对李明秋说:“现今的社会是乱世英雄起四方,听说江西那一带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咱陕北刘子丹谢子长也拉起了枪杆子闹红。无论黑道白道都是人道,男人家要在社会上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烟瘾要戒,戒掉了就不能重新再吸。嫖女人之事要适当控制,千万不能沉溺,为了一个烂戏子跟郭麻子闹翻不值,谋事当谋天下事,你回凤栖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尽千方百计跟郭麻子搞好关系,首先取得郭麻子的信任……”那李明秋云里雾里地听着,闹不清这杨九娃究竟是那一路神神,可是他凭感觉认为,面前这个断臂男人绝非一般的土匪。
一帮子泼皮听说李明秋回来,一起来到李明秋的大门前,要为李明秋接风洗尘,谁知大门紧闭,管家把门打开,只露出了半个脑袋,说:“主人说他乏了,想歇息几天,你们先回吧,过几天再来”。泼皮们讨了个没趣,一个个垂头丧气,聚集在叫驴子酒馆搬弄是非,一会儿只见李明秋的管家进来,径直走进后院,买了一篮子吃食,从后门出去,大家便瞎猜,那李明秋要请谁?
其实李明秋谁都不请,单请叔叔一人。满香亲自下厨,做了几样菜,李明秋打开一瓶西凤酒,叔叔腰里别着烟袋,一进门就叫:“明秋,你回来了!让叔叔看看,我娃受没受委屈”?
李明秋爽朗一笑:“咱老虎不吃人名气在外,给咱委屈受的人还没有上世来哩”!
两口子亲自让叔叔上座,李明秋端起酒杯又放下,出了屋子,开了大门,大家诧异,不知道这李明秋要做什么,停一会儿只见院子里有人嚷嚷,探头一看,原来李明秋去隔壁院子里请来了堂弟跟弟媳。
李明秋邀管家一同入座,端起酒杯先敬叔叔,然后敬满香。
大家有点异样,这西边天上出了个太阳!铁算盘先自一惊,继而释然,感觉侄儿敬媳妇一杯酒,值!看那满香也不推辞,端起酒杯用衣袖半遮住脸颊,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软馍突然来了灵感,倒满一杯酒,先不敬老爹爹,学着哥哥明秋的样,敬起了自己媳妇。看那嘴张着,鼻涕淌过河,流到胸前,那副滑稽样儿让人忍俊不禁。竹叶羞得用手捂住脸,无论如何也不肯接软馍的敬酒。倒是铁算盘显出了一个长者的大度和宽容,对儿子媳妇说:“娃呀,这杯酒你把它端上,看样子软馍开始灵性了,这对咱们家来说,是一大幸事。”
竹叶接过酒,反过来又敬老爹,看得出铁算盘接酒的手在发颤,喝下酒的瞬间,老泪纵横。
李明秋有些感慨:“叔吔,你再不要摆小摊了,缺什么少什么你只管张口,我把你养活着”。可那铁算盘却说:“我倒不担心自己,担心软馍,我百年之后软馍还要靠侄子多多照看”。
满香接上话茬:“老叔你就放心,我们吃什么照样让兄弟吃什么”。软馍嘿嘿一笑:“嫂子,你不肯教我‘行房’,我都学会咧,行房是文明人的叫法,庄稼汉叫做‘x’,那x起来也真受活。”
管家捂着嘴跑出屋子。李明秋一口菜刚吃到嘴里,又吐了出来。竹叶哭了,离开桌子,要回自家屋里,满香把弟媳妇搀到自己的寝室,一边劝说一边陪着竹叶流泪。
本来是一场喜庆的家宴,却搞得大家都灰不塌塌地,一个个脸上都没有了颜色。铁算盘面对李明秋笑得苦涩:“贤侄,你说,我把这个憨憨儿子咋办哩”?
李明秋沉思半响,说:“叔,我看这个兄弟比过去有些长进。长安那边有洋人开的医院给病人吃洋药打洋针,如果能让软馍的生活得到自理,去一趟长安也值”。
铁算盘试探着问:“那可能需要好多钱”?
李明秋说:“钱的问题咱们慢慢计议”。
软馍面对满桌子的好肉好菜,不管不顾,吃得满嘴流油。吃完了,摇头晃脑,离席而去。
吃完饭管家照例在炕上摆一张小桌,桌子上摆着烟枪,上好的大烟,点上酒精灯,然后把门虚掩,因为管家知道,每天这个时辰,李明秋都要抽上一口。
李明秋坐在炕沿上,内心里当真涌上一种冲动和诱惑,管家摆那些器皿时李明秋没有阻止,说明他的潜意识里还有那种愿望。大烟产生的幻觉可以使人得到暂时的兴奋,他几乎是不自觉地爬上炕,把那烟膏子搓细,装进烟枪,对准酒精灯吹泡的瞬间,他突然坐起来,伸出巴掌,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下,紧接着一伸腿,把那炕桌连同烟枪一同推到炕下。
满香听到响动赶快进屋,看见这场景内心里闪出一丝激动,看样子这十几天收获不小,李明秋在外边究竟遇到了什么神仙?竟然能帮助丈夫戒烟!在满香看来李明秋已经不可救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只有认命,好懒有三个孩子,也不至于使日子过得太孤独。满香默不作声地把打坏的器皿打扫干净,烧了一锅热水,然后嘱咐丈夫:擦擦身子,早点睡觉。说毕,回到自己居住的东偏房,关上门,跟三个孩子一起,背诵唐诗。
突然间满香听到了敲门声,那声音是那样的清晰,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好像过了几个世纪,满香在寂寞中煎熬,每天晚上总能听到西厦屋那婊子娇喘的低吟,她跟明秋是名义上的夫妻,好多年来他们白天见面时和和气气,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李明秋有一个好老婆,聪明漂亮又贤惠,谁尝过活守寡的滋味?!今夜,半老徐娘的门终于被丈夫敲响,心狂跳着,嗓子眼有点冒烟,该不会重温洞房花烛夜的时刻?满香跳下炕,正欲开门时手抖索了一下,内心里涌上了一丝悲戚:这是丈夫良心的发现还是出于一时的怜悯?
门还是开了,虽然有那么瞬间的犹豫,妻子不可能不给在外的丈夫开门。可能是刚洗过澡,戒掉烟瘾的明秋显得那么精神而英俊,一盏老麻油灯爆出一声脆响,三个孩子一起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们的父亲,虽然爹爹对他们很亲切,从来不打他们,可是他们总是跟爹爹有一些隔膜,从内心里害怕那个爹爹。
李明秋看着母子四个显出来的怪相,感觉中有点自责,是呀,这才是他的家!他亲自把门闩上,脱掉鞋,上了炕,盘起腿,弹掉麻油灯上的灯芯,看屋子亮了一些,满香还在地上站着,显得迟疑而陌生。她比明秋大四岁,女人家一上三十就老得快些,富户人家的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大老婆只是担了个虚名,一生了孩子就被打入冷宫,满香的下场还算好些,跟李明秋有了三个儿女。人不可能青春永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把其他烂女人领回屋。今夜,曾经托付终身的丈夫坐在她的炕上,到让满香有点无所适从。
满香给三个孩子脱掉衣服,哄着孩子钻进被窝,孩子们看一眼爹爹,又赶快用被子蒙住头,相互间咯咯笑着,感觉新鲜而有趣。是呀,在孩子们的记忆里,爹爹从来没有上过妈妈的炕。明秋有点感动,拽拽孩子们的被子,摸摸孩子们的头,孩子们躲着闪着,快活着,屋子里充满家的温馨。
屋子内纤尘不染,所有的器物都摆放得整齐而有序,满香出嫁时爹爹十二能倾其所有,为女儿准备了一份不薄的嫁妆,几十名小伙子抬着嫁妆在凤栖街上炫耀,让人感觉体面而风光。公爹去世后按理满香应当搬到上房去住,可那满香嫌上房经常来人,坚持要住在东偏房,东偏房是这幢热闹的大院内的一处净地,除过娘家来人,一般客人都没有进去过。即使牡丹红在这幢院子内跟李明秋姘居了一年多,也没有进过大老婆的居屋,满香那不卑不亢的态度让所有的人望而生畏。
孩子们玩闹了一阵子,睡着了。灯油熬干了,屋子里渐渐暗了下去,满香没有重添灯油的欲望,让黑暗掩盖她内心的忐忑,一丝火星在暗夜里挣扎了好长时间,终于无可奈何地熄灭,满香在地上站久了,抖索着爬上炕去,猛然间两只有力的胳膊把她紧紧地箍住,身子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上玄月钻进窗子,贴在墙上一动不动,孩子们在睡梦里说着呓语,两口子都没有睡意,好像一次远征归来,李明秋感觉酣然,突然,满香问道:“明秋,能否告诉我,你这一次远出,遇到了什么高人”?
李明秋一惊,在我们凤栖,妻子直呼丈夫的名字犯忌讳。可是李明秋却感到亲切,他把妻子抱紧,反问道:“你是不是感觉到我跟过去不一样了”?
满香毫不隐讳:“你能戒掉烟瘾,这让我感到惊奇”。
李明秋突然说:“这多年来实在对不起你”。
满香有点感动,那身子便热了起来。对于女人来说,婚姻是杯迷魂汤,一旦喝下,就把男人当作托付终身的对象,过去的积怨瞬间消失,满香锐变成凌霄帐里的一条蛇!她蛇样地攀附在明秋身上,耳朵贴着明秋说:“我还想……再来一回”。
软馍媳妇竹叶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这让铁算盘始料不及。看样子软馍有了那种功能,李家的这炉香火有人继承,可是外人却不那样看,连李明秋也认为那种籽是叔叔播下的。这让铁算盘蒙冤,却也无法洗清自己,反正肉烂了在一个锅里,这孩子保证不是别人的。十个月后竹叶生下了一个儿子,孩子满月时铁算盘再没有大事铺张,只请了侄子一家和女儿女婿。意想不到的是郭善人备了一份厚礼,亲自送到铁算盘家里,铁算盘只得留郭善人在家吃饭,席间,郭善人欲向李明秋道歉,想不到那李明秋显得非常大度,他言之:“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烂了可以重换,手足断了遗恨终生。过去的事不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