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秋看着手里的那封信,仿佛拿着一只烫手的红薯。这是怎么了?谁都不接这封信,自信自己混迹江湖,什么样的场面都能对付,却想不到自己好像走进了一座迷宫,遇到了一些对弈的高手,让他举棋不定。
赵吉仓看李明秋一副疑惑的样子,索性把谜底戳破:“我知道这几天有人怀疑我,因为田中遇刺那天晚上我正好不在药铺。葛老先生病了,儿子葛有亮请我给老先生看病,看完病以后葛有亮和葛有信弟兄俩请我喝酒,回来晚了,忘记拿钥匙,翻墙进屋,幸好被郭团长的两个卫兵看见,他们怀疑我属于自然,可是我肚子没冷病、不怕喝凉水,我心里踏实,时间一久你就会明白,我赵某光明磊落,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跟日本人没有任何联系”。
李明秋突然记起,那一天赵吉仓当着他的面把一封信交给郭团长,声言他认识郭团长的老部下薛营长,信中说郭团长东渡之后,薛营长负责在山西那边接应……他看着赵吉仓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心里清楚这个人不好对付,于是装作无意之中问道:“你跟郭团长的老部下薛营长怎么认识”?
赵先生喟然一声长叹:我正是从山西临汾那边过来,原来在那边行医几年,日本人来了之后,日子越来越难混,经薛团长指点,动员我来陕西。
李明秋感觉这赵先生的回答并不可信,疑点重重,可是他不打算再问,把这个人的来历搞得太清楚了反而对自己不利。人都在互相利用,这赵先生行医的手段非常娴熟,济世堂需要这样的先生。正在这时有人来买药,赵吉仓来到前堂药铺开始忙活。
李明秋出了药铺来到岳母家,看一家子人已经坐在饭桌前等他。李明秋坐在岳父身边,十二能劈头问他:“你把信交给赵吉仓先生了”?李明秋把那封信掏出来放在桌子上,有点自嘲地说:“李明秋没有那个能耐,连一封信也送不出去。人家赵先生说了,他根本不懂日语”。
屈志琪把那封信要过去放在自己面前,抽出信纸反复看。十二能问儿子,你还能看懂日语?屈志琪看着看着突然笑道:“我看这是田中耍的手腕”!
李明秋大惊,他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屈志琪继续说:“我看姐夫把这封信还给田中得了,让那个日本鬼子也知道,在中国人面前耍手腕,行不通”!
饭端上来了,大家开始吃饭。李明秋却不动筷子,问屈志琪:“田中为什么要耍这个手腕”?
屈志琪一边吃饭一边说:“不用分析了,跟咱们没有一点关系。不过通过这件事我对刘师长刮目相看,刘师长来咱凤栖不久,能把突发事件处理得这么滴水不漏,可见这个人的能力并非一般”。
正在这时满香慌慌张张地进来,脸上显出惊恐:“明秋,不好了,刚才我回家给老管家送饭,看见老叔从躺椅上滚下来,直挺挺地睡在院子里,我上前叫了一声,老叔并不说话,我蹲下来想把老叔扶起来,老叔已经四肢发硬,浑身冰凉……”
李明秋不等满香说完,即刻离了座位,快速向自家院子跑去,岳父和志琪也没有心思吃饭了,紧随李明秋跑进院子一看,老管家已经咽了气。
十二能终究经历过许多事,他嘱咐女婿不要慌乱,先把老管家抬进屋子停好,然后亲自去药铺请回亲家铁算盘,老管家的寿衣李明秋早已经准备好了,俩亲家先为老管家穿上寿衣,点燃亮盅(长明灯),焚香祭拜,然后再商量着请左邻右舍帮忙。
满香跟李明秋结婚时,老管家就是李明秋家的管家,老爹爹走得早,临死前嘱咐老管家一定要协助李明秋好好地操持这个家,并且告诫儿子一定要善待老管家,管好老管家的衣食起居。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老管家一直为这个家庭操劳,默默地干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前多年李明秋家车水马龙,老管家从来不多一句嘴,不太关心自己份外的事情。老管家实质上起到了一个老人的作用。
李明秋早都跟满香商量好了,老管家百年之后,一定要尽儿女之孝,为老人送终。可是明天就是除夕,老人走得也不是时候,现在中午已过,如果年前送葬,按照当地的风俗明天早晨太阳出来之前老人必须入土,如果年后送葬,必须等到正月初七以后,大家商议,感觉虽然明早送葬有些太仓促,可是过完年以后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必须安排人连夜打墓。
李明秋在凤栖颇有人缘,哗啦啦来了许多帮忙的邻居,大家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干好各自的事情,有人请来了吹鼓手,唢呐吹出的安魂曲在凤栖城上空飘荡,李明秋跟满香穿白戴孝,在老人的灵前三叩九拜,行了儿女大礼;左邻右舍全都按照老小长幼,在老人灵前上香叩拜;铁算盘端起祭盘,带领风水先生为老管家踏勘墓地,八个打墓的苦力扛着镢头铁锨紧随其后,事不宜迟,明早太阳冒花之前必须将墓室打好;裱糊匠在院子里用芦苇绑扎纸轿,十几个巧婆娘手拿剪刀给裱糊匠帮忙,搁往日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人,可是时间有限,必须连夜把纸轿绑扎好。
一切都安排顺当以后,李明秋突然感觉两只眼睛突突直跳,按照迷信的说法,眼跳不是好兆。客厅里前来帮忙的人进出不断,惟有西厦屋还比较清闲,李明秋来到西厦屋,关门闭窗,忙里偷闲,闭眼小憩,想想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安排周全。
朦胧中看见牡丹红一身戏装,跟二十年前一样,袅袅婷婷,好似月中嫦娥,翩翩而来,那神态让人迷恋,李明秋不由得伸出双臂,意欲把牡丹红揽如怀中。岂料牡丹红凤眼含泪,言道:“明秋,吾即将随夫东渡,这一去黄泉路近,永无相见之日。念及咱俩相好一场,烦请老兄照顾好我的儿子,小女子来生来世,定当报答……”睁开眼睛一看,却是南柯一梦。院子里人声嘈杂,有人高喊:“刘师长前来祭祀——”
李明秋赶快迎出院子,看见妻弟屈志琪已经接引刘师长来到灵前,按照凤栖习俗李明秋欲对刘师长行孝子跪拜之礼,刘师长伸手将李明秋扶住,言道:“不可,仙逝者为长,刘某初来凤栖,祭祀长辈,乃是刘某份内职责”。紧接着在司仪的主持下,哀乐起,刘师长焚香叩拜。人们交口相传:凤栖乃一边塞古城,还从未见过将军亲临民宅,祭祀一位仙逝的平民老人。
刘师长祭祀完毕以后,在李明秋和屈志琪的引领下来到上房客厅,二人请刘师长上座,刘师长也不推辞,坐定以后,李明秋又要行孝子跪拜之礼,刘师长说不可,你我皆兄弟,为老人尽孝尽忠乃人之常情、古之常理,我听人说,仙逝者乃是李先生的管家,李先生这种精神让人感动。
李明秋忙说惭愧,老管家对李某的恩惠实乃是先父再世,李某行孝难报万一。
刘师长看似无意地问道:“李先生给赵吉仓大夫送信时,赵先生反映如何”?
李明秋突然明白,刘师长实际上对那封信非常在意,他是想借李明秋之手,引蛇出洞。可惜那赵吉仓也非常老辣,连信看也不看,竟然把信给退了回来。李明秋非常遗憾地说:“赵先生说他不懂日语,田中认错人了,把信退回来了”。接着,李明秋把信掏出来放到刘师长面前。
刘师长把信叠好装进衣服兜里,接着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告诫李明秋:“这件事到此为止,对谁都不要告诉”。
李明秋点头,把刘师长送出大门外,看刘师长在几个护兵的护卫下,竟然没有骑马,步行从凤栖街的石板路上走过,昂首挺胸,显示出一个军人的威武。
突闻木鱼声声,李明秋诧异,除非五世同堂,凤栖一般老人仙逝不请和尚超度,该不是云游的和尚前来化缘?李明秋嘱咐执事,给足和尚盘缠。
那和尚足蹬一双圆口布鞋,扎着绑腿,一身皂衣,白发白眉,看样子好像不是来自远方,圆口鞋上纤尘不沾。
执事端一木盘,木盘上盛着素食斋饭、盛着五枚银元,这是一个长工一年的工钱,足见李明秋之大方,也为仙逝者积点阴德。那和尚敲着木鱼来到大门口,看都不看一眼木盘里盛着的布施,伸手一把将木盘推开,执事打一趔趄,差点把木盘掉在地上。和尚径直走进院内,来到灵堂前,自找一草墩盘腿而坐,闭起眼睛敲着木鱼为仙逝者超度。
这和尚不请自来,肯定有些来头。李明秋闻言不敢怠慢,即刻来到灵前给和尚下跪:“敢问仙师在那座山上修炼”?
和尚并不答言,只是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经文,李明秋抬眼偷看,猛然间大吃一惊:这不是何仙姑还能是谁?!
李明秋惊呼:“何仙姑、老神仙!家叔仙逝,烦劳神仙前来祭奠,先叔若地下有知,不知道如何感谢”!
何仙姑这才睁开眼,骂了一句粗话:“看你那熊样!老衲念经念得口干,端一杯茶来”。
李明秋领教过何仙姑的手段,心里先有些自怯,心想来者不善……又一思忖,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积怨,说不定这何仙姑是出于真心。无论如何,绝不能慢待客人,于是面朝何仙姑叩头,然后说:“神仙稍等,我这里有珍藏的西湖龙井”。
李家大院彻夜未眠,所有的人都为第二天早晨的下葬忙碌,看起来时间有点仓促,可是由于人力得手,老管家的丧葬仪式举行得还是非常隆重,鸡鸣时分开始祭祀、扫堂、入殓,十六人的大轿缓缓抬起,轿子后边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下葬仪式完毕后李明秋宴请帮忙的宾客,却无论如何也找不见何仙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