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饭后,叔叔和妈妈在客厅里看电视,奶奶在厨房收拾,我趴在沙发的另一头翻一本漫画书,现在客厅的沙发成了我唯一合法可呆的地方了。只听妈妈说:“沈岩,再过一阵子,学校就要开学了,你打听玥玥到附近学校插班上学的事情怎么样了。”听妈妈说到我上学的事,我虽然眼睛盯着漫画书,耳朵却支了起来。叔叔扶了扶眼镜,口气显然有点为难,说:“我打听了附近两所好一点的公立学校,外地来的插班生很难进,好一点的交赞助费就得上十万,还要关系硬。”奶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啥,啥要上十万?”奶奶有点年纪了,耳朵却尖。叔叔说:“没啥呢。您要是忙完了就早点歇着吧。”妈妈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叔叔,叔叔握着妈妈的手说:“我再打听打听。你也早点休息吧。”叔叔又对我说:“玥玥,别看电视看太晚了,早点睡。”我说:“嗯。”
奶奶擦了手来客厅,叔叔和妈妈已经进他们的房间去了。奶奶大声说:“刚吃了晚饭就睡,小心积了食。”妈妈和叔叔的房门紧闭着,静静的。奶奶在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茶,奶奶对我说:“玥玥,你妈和叔叔说什么呢要上十万的,那么贵?”我知道叔叔和妈妈说我转学的事儿,我想到广州上学,到妈妈身边,没想到却要花那么多钱。“玥玥,问你话呢?这孩子,怎么啦?一声不吭的。”我说:“我妈和叔叔说我转学的事儿。”“你转学?你要到广州上学啦?”奶奶问。我说:“叔叔说,人家学校要赞助费。”——其实我也不清楚什么是赞助费。奶奶说:“这赞助费就要上十万哪?抢钱哪?这比上大学还贵呢,这什么学校这样金贵了?”我背着身,但我也能想到奶奶是什么样的神情。奶奶又说:“十万块在农村可以盖一座楼房呢。玥玥,你在老家上学不好好的吗?为什么要转到广州来上学呀?”我说:“我想和妈妈在一起。我在老家也没有亲人了。”奶奶说:“也是啊。怎么你爸爸那边就没人照看照看你呢。”奶奶这样说,我真想离开,或是找个地缝钻进去,讨厌奶奶和我说这样的话儿,可我又没地方可去,我没有自己的房间把自己关起来,我只能呆在这个人人都能呆的客厅的沙发上过夜。我的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在奶奶眼里,我始终是个拖油瓶,我花着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的钱,而我还不肯喊这个继父一声爸爸。在这个家里我还不如一只小猫小狗,却又不会去讨奶奶欢心。我躺到沙发上拉被子盖了头睡觉,我不想搭理奶奶。奶奶说:“这孩子,奶奶也没说什么,怎么这么不待见奶奶?”这时我真想自己有李梓青那样的勇气,大声嚷嚷着让老太婆走开,可我又不敢,我知道我在这个家里是卑微的,卑微到尘埃里去。
奶奶说:“玥玥,奶奶说话,你还别不爱听,依我说哪,你在老家上学也挺好的,听你叔叔说,你在学校成绩很不错的,就读的学校也是地方上数一数二的。跑到广州来上学有什么好的?开销大不说,还人生地不熟的,学校又难进,又要重新认识新同学,除了离你妈近一点,没什么优势。再说了,你妈要生宝宝了,也顾不了你多少。”我翻了个身,把面朝向沙发里面,用被子把整个头蒙上。奶奶说:“嗐,这孩子,学习成绩好坏,以后有没有出息跟在哪儿读书,读哪所学校关系不大,关键是看自己努不努力。远的不说,就说你叔叔,你叔叔还不是在小县城里上的学,照样考上大学,到大城市里工作。你也是上过学的人,大道理不用奶奶讲,上个小学不至于非要到大城市来上。”看来奶奶一直以为我只是放假了像走亲戚似的来妈妈这里过一个假期,假期结束了,我从哪来还是回哪去,客厅的沙发只是我做客暂时的客房。我的心情既悲愤又凄凉。我拉开蒙着头的被子,冲奶奶吼道:“那你怎么不到老家呆着?要跑到广州来?”我说完已是泪流满面。奶奶说:“哟,你这孩子,怎么不知好歹呀。”这时,叔叔出来了,说:“妈,妈,你过份了。玥玥只是个孩子。”奶奶不高兴了,站起来冲叔叔道:“哟,我过份了?我也是为这个家好呀。”叔叔忙推奶奶道:“妈,妈,时候不早了,您去睡吧,去睡吧。”叔叔把奶奶送到她的房间,出来拍拍我的肩,说:“玥玥,换了睡衣了再睡。你上学的事,叔叔再帮你想办法。奶奶年纪大了,别生奶奶的气,啊?”我点点头。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冰箱偶尔发出一点轻微的声音。我不看时钟也感觉得出来,已经很晚了,而我却睡不着。我想起了李梓青,想起托管中心的谢老师,想起姥姥,想起那个人烟稀少的荒凉的小乡村,记忆中许多熟悉的乱七八糟的人和物影响着我的睡眠……
第二天我睁开眼时,天大亮了。我抬眼看墙上的挂钟,哇,九点都过了!家里却静悄悄的。我翻身从沙发上下来,看向奶奶的房间,奶奶房间虽然闭着,但能闻到厨房里皮蛋瘦肉粥的香味,说明奶奶已经起床了,却没看到奶奶的人。我想起昨天晚上奶奶说的那些话,就不想与奶奶对峙。我敲妈妈的房门,妈妈让我进去,妈妈早醒了,她穿着睡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让我失望的是叔叔上班去了,我还想从叔叔口里听些关于我转学的消息。妈妈说:“你醒了?”我“嗯”了一声,在妈妈的床边坐下。妈妈说:“怎么?不高兴了?”我晃着两条腿,说:“没有。”妈妈说:“玥玥,你过来,妈妈给你梳头。”我过去,蹲在妈妈面前,妈妈把我的辫子拆了重新给我梳。我说:“妈妈,你说我真的能转学到广州上学吗?”妈妈说:“能的,妈妈一定把你转来广州上学。”我说:“可是那要花很多钱呀,你又要生宝宝了。”妈妈说:“钱的事妈妈和你叔叔来想办法,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别把你奶奶的话放心上,别理她。”看来妈妈已经知道了我昨天和奶奶的争吵了——就隔着那一扇门,妈妈怎么会听不到呢?——她又不是聋子!“可是,妈妈,”我吞了一口唾液,说,“十万块可不是个小数目呀,那可是很多很多钱呀,奶奶说可以盖一座楼房呢。”妈妈说:“别动,就快好了。”妈妈给我缠上最后一圈橡皮圈,说:“来,照照镜子,漂亮不?”我在镜子前照了照,妈妈扎的小辫子确实好看。妈妈说:“玥玥,洗漱了我们出去吃早餐。”我说:“妈妈,奶奶好像已经做好了早餐耶。”妈妈说:“快去洗脸刷牙。”我跑到卫生间去洗脸刷牙,又朝厨房张了张,没看到奶奶的人——难道奶奶昨天也生气了,把自个儿关在房间里?我可不敢去拉开奶奶的房间的门看看,再说了,奶奶生的哪门子气呀?我胡思乱想着胡乱洗了脸刷了牙,妈妈又催我换衣裳,我脱下睡衣,换上出门的衣裳。妈妈拿了出门的小包,我和妈妈换鞋准备出门,正好奶奶打开门进来了,她提着一篮子菜,原来奶奶是出去买菜了。奶奶说:“出门哪?”妈妈淡淡地“嗯”了一声。奶奶说:“吃了早餐再出去呀。”妈妈说:“不吃了。”奶奶说:“我可是做了几个人的早餐哪。”
妈妈带着我出来,我说:“妈妈,奶奶会不会生气?”妈妈不理睬我的问题,说:“玥玥,早餐想吃什么?”我说:“妈,我们还是回去吃奶奶做的早餐吧,不然,奶奶要生气了。”妈妈说:“你喜欢吃云吞面的,我们去吃云吞面。”妈妈带着我到一家面馆,叫了两碗云吞面。我虽然觉得奶奶既然在家做了早餐,我们在外吃早餐不妥,但架不住云吞面的诱惑,还是把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从面馆出来,妈妈带着我在左近逛了逛,最近妈妈很容易累,逛了一会,她就累了,我们在路边供路人休息的椅子上坐了会,我也觉得没什么好逛的,我说:“妈妈,我们回去吧。”妈妈一只胳膊搁在椅背上,看着我不确定的前方,没有说话。我说:“妈妈,你是不是生奶奶的气呀?”妈妈这才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我说:“玥玥,你跟着妈妈是不是觉得特别委屈?”我说:“没有啊,你和叔叔对我都挺好的呀。我想要什么,你们都买给我,你们对我挺好的呀。”妈妈擦了擦眼角,搂着我的肩,说:“是妈妈对不起你。”我一直想问妈妈一个问题,我知道妈妈肯定很不高兴回答我,但我还是想问,这次,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妈妈,我想知道我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对我不管不顾?”虽然我的声音很低,问得也很没底气,但我知道妈妈还是听见了。记得小时候,我也问过姥姥这样的问题,姥姥黑着脸说:“你没有爸爸,你爸爸死了。”至此后,我再不敢问姥姥,也不敢问妈妈。一时间,空气像是凝固了,一只什么小虫儿“嗡”的一声从面前飞过,我偷偷地抬头看妈妈,妈妈也并没觉得不高兴,她好像很平静似的,看着虚无的前方,过了一会儿,妈妈看着我,我反而心虚地低下了头,好像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名不正言不顺似的,妈妈说:“玥玥,妈妈知道你迟早会问我这个问题的,但妈妈觉得现在告诉你还早,等你再长大些,妈妈再告诉你好吗?”我只得点点头。妈妈说:“我们回去吧。”
家里,奶奶在做午饭。妈妈也不大搭理奶奶,我知道妈妈是生奶奶气了。春节前后家里和睦的氛围一下子不见了。我也怕单独和奶奶呆在一起,我怕奶奶的啰哩啰嗦,奶奶打算坐在客厅沙发上和我唠几句时,我便赶紧换个地方,避免和奶奶单独呆一起,奶奶是个很精明的老太太,她怎么看不出来我们娘俩不愿和她讲话呢?家里的气氛便显得尴尬起来。电饭煲里的饭做好了,从厨房里飘来一阵阵米饭的香味。奶奶叫我和妈妈吃饭,我和妈妈从大房间里出来,饭桌上,谁也不说话,妈妈只吃了一点儿就不吃了,我倒是能吃能喝,吃了一碗米饭,又喝了一碗汤。吃完饭,我便拿了滑板下楼去了,不管有没有小伙伴,我得自个儿找点儿乐趣。
我在小区空地上自个儿自得自乐地玩着滑板,一群小孩子跑过来,里面有老板,丘哥,阿玲他们,原来他们过完年从老家回来了,趁着还没开学,好好的疯玩几天。阿玲喊我:“吴玥,我们去玩捉人游戏,一起玩吧。”我微笑着说:“我不想玩,你们玩吧。”那群娃娃们跑远了,我看着他们,心里微微有种失落感,我收起滑板,蹲在草地边上,挺没劲的,可我又不想马上回家,便踩了滑板在小区里瞎转悠,小区不大,有几幢楼,有几个小区大门,我已经太熟悉了。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是奶奶,奶奶穿着她惯常穿的那件墨绿色暗花长背夹,正弯腰捡路边一个空矿泉水瓶子。我忙把滑板滑开,滑到一丛树木后面,我不想让奶奶看到我。奶奶捡起了矿泉水瓶放进一只塑料袋里,继续往前走了,我从树丛中出来,看着奶奶的背影,这和平时那个在家里爱干净一丝不苟严肃认真的奶奶完全不一样。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也和姥姥收集过矿泉水瓶子卖过钱,一个能卖五分钱。我有点迷糊了,难道奶奶也缺钱用?我拐了个弯,漫无目的地往另一个方向滑去,免得和奶奶碰上,逛来逛去的,也没劲,我抱了滑板回家了。
奶奶还没有回来,妈妈在客厅里做孕妇运动操,她慢慢地转动着她笨重的身体。我放下滑板,换上拖鞋,顺手也把门口鞋架和地板上的鞋子也理了理顺。我在沙发上坐下,半边身子趴在沙发扶手上。妈妈说:“玥玥,下去玩了一会玩得不开心了?”“没有。”我说,“我在小区里看到奶奶了。”妈妈继续缓慢的转动她的身子。“我看到奶奶在捡别人丢掉的空矿泉水瓶子。”妈妈只是稍稍停了下她的动作,又继续做她的孕妇操。我说:“其实,奶奶也挺好的,每天为我们做饭洗衣服,我们什么活都不用干。”妈妈不在说话,我也不说话,我既然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来时,客厅里已经亮起了灯,但是窗外还有点麻麻亮,奶奶在厨房里做晚饭,闻味道,晚饭应该是快熟了,却没想到叔叔今天下班回来得早,他正坐在饭桌边翻当天的报纸。我又想起我转学的事情,很想问问叔叔帮我打听得怎样了,却又有点不敢问,想想还是不问吧,如果有什么消息,叔叔会跟妈妈说的。奶奶去卫生间,经过沙发这儿,看到我醒了,说:“玥玥,醒啦,起来吃晚饭了。”叔叔也抬头看了看我这边,说:“玥玥,我下班回来时买了几斤红蛇果,新鲜的,你来尝一个。”我说:“唉。”不知为什么,叔叔和奶奶对我越好,我心里却有点别扭。
饭桌上,叔叔埋头吃饭,压根不提转学的事儿,他只说了一句:“今天的排骨烧得真好吃。”就没别的话了。妈妈挟了一块红烧排骨给叔叔,又挟了一块给我,意外的是,她也挟了一块给奶奶。奶奶忙说:“我要吃我会挟的。”但看得出来,奶奶心里却是高兴的。大家便一声不吭地吃饭。
一连几天,叔叔都不提我上学的事儿,有几次我看到叔叔都想问问叔叔关于我转学的事儿,可是张了张嘴,却问不出来。叔叔却也好似躲着我似的。我悄悄问妈妈:“我什么时候可以上学呀?我都看到阿玲刘思捷他们到学校报名了。”妈妈说:“快了,你叔叔在托人想办法呢。”妈妈便不说话了。我也不好再问。
学校开学有几天了。我到楼下小区晃荡,早上看到大孩子们背了书包上学,小孩子们在家长的护送下上幼儿园;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又看到一群群孩子们放学回家来,唯独我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我想,我真的是被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