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苍梧宗风和明秀、新蝶翩然,目之所及尽是浓淡不一的翠色,令人陶然心醉。春阳映射在水波上,漾出明亮而耀眼的银色波纹,在漫山茏翠之下显得格外清雅怡人。
苍劲高耸的后山上,九处亲传弟子所居的庭院坐落在湖水之畔,错落有致,景致各异。其中仁安所居的庭院特设有一处四面环水的水阁,周围常有云气聚散,近观仙气缥缈,远眺更可见千丈瀑布蒸腾而起的水雾,乃是绝佳的观景圣地。
殷昭端坐水阁一角,凝望着湖面上顺水缓缓流向瀑布的花瓣,眼神飘忽。时隔数日,他心中仍记挂崀都种种,始终难得平静。
“天地不仁,事当如此,既已尽力便不必介怀。”仁安手托茶盘,悠然步入水阁。
殷昭起身见礼:“见过师兄。”
仁安笑道:“今次崀都之行表现可圈可点,小师弟更是得悟灵剑招式,值得庆贺。”
这话说的着实凑巧,尾音将落,伯符凌空落地,飞身掠入水阁:“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恰逢新月,品茗赏月正当时!”
仁安颔首:“也好。”
此语正合伯符心意,他当即吩咐杂役取来笔墨:“时候尚早,我这就羽雀传书给角木主理,请他携新茶前来,再令杜言师弟去备几样点心。”
殷昭见师兄们兴致盎然,也只得收敛重重心思,勉强端出三分笑意:“杜言师兄近来事务繁忙,不若由我去备点心?”
“吃喝玩乐之事,你哪儿有杜言精道。”伯符几近嫌弃地拒绝了小师弟的提议,继续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
殷昭哑然无语,师兄这话还真是不无道理,他那点吃喝本事早就被角木主理鄙视到九霄云外去了,还是不要自讨无趣来得好。
仁安微微一笑,推过茶盏:“此番灵剑初醒,有何感受?”
殷昭踌躇良久,着实不知要怎么从一片杂乱无序之中整理出条理分明的感想来,唯有苦笑摇头,如实坦白:“当时只觉飞流、断浪似有意识,完全是自发出剑,除此之外我什么也记不清……”
仁安并不意外:“无须自责,灵剑初醒,记忆混杂实属正常。你是飞流、断浪问世以来的初任剑主,非但没有典籍可供辅助,反倒要特别留下文字记载以备晚辈参详,可谓重责在肩,殊为不易。”
师兄口气温和,语带鼓励,殷昭听得心有所感,遂鼓足勇气道:“也不是全无印象,只是浮光掠影的,讲来恐怕不甚清晰。”
仁安和煦一笑:“那便留待下次一并细讲,不急。”
他声音仿若自带定神奇效,殷昭听了心下渐宁,连带着携裹了他数日的阴霾都驱散了不少。
伯符放飞羽雀,笑眯眯地凑了过来:“灵剑向来棘手,不熬炼个几十载难得拿稳,你才修炼几年就想比肩师兄,未免贪心了些,是不是呀?”
殷昭被说得无言以对,只得略带委屈地瞥了师兄一眼。
伯符大笑起来:“好啦,今夜小聚本为庆贺你灵剑觉醒,并无特定目的,师兄随口问你几句也不过闲聊,并非要有什么定论不可,何必如此拘泥?”
伯符这般潇洒姿态真是令人自叹弗如,殷昭无奈一笑:”师弟受教。”
心情畅意,三人相谈更是愉快,话题自灵剑觉醒转到传奇剑修,接着又扯了若干道法逸闻,不知觉间便到了金乌西坠之时。杂役备妥烛火,又端上几碟应季果品,蹑手蹑脚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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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尚未过半,角木步履翩然,从容而至:“杜言呢?怎地还没过来?”
伯符起身相迎:“我请杜言师弟去置办几样茶点,稍后就到。”
角木将藤编提篮放在案几上:“哦,我们来时遇上了,我拜托他绕道再去摘几支花赏玩,就先把点心带过来了。”
“茶兰【注1】吗?倒是应景,主理前辈果然品位不凡。”伯符瞥见角木身上竹青色的长袍,当即明白他所指为何。
殷昭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角木主理想必是要以颜色相近的茶兰衬配长衫,以添情趣,倒是符合他惯常的考究做派。只是茶兰生性挑剔,长成不易,唯有仲春时分才能在温度极低的清澈山溪旁侧偶得一两株,稍沾人气便会萎靡,要是摘满一捧还真非易事,也难怪杜言师兄耽搁良久。
角木倒是心情甚佳:“月夜品茗自当需要特别布置以应时令,不然何以感受四季变化?”
伯符莞尔:“说的不错,下次小聚还要多麻烦杜言师弟一些。”
恰逢此时,杜言揉着鼻尖,提着竹笼步入水阁:“溪畔温度出奇得低,我一路打喷嚏过来的。”说着,他入席落座,困惑地看着其余四人相视而笑,“我错过什么了?”
角木也不答话,径自接过竹笼,其内倾洒着一片若透水琉璃般的清新翠色,姿态格外婀娜。此刻的茶兰正值盛时,小而圆的花瓣碧绿透亮,透润若翡玉,隐约散发着幽幽清香,不抢人耳目却又格外耐看,极为风雅。
角木拔下发间玉簪,细致地将修长高挑的茶兰逐一整理完毕,又寻了个合适的角度摆放妥当,再比对着袖摆看了看色泽,这才满意道:“不错,茶兰也就这几日最为合宜,花色淡而雅,花形轻若蝶,再过几日颜色转沉,姿色便欠了几分灵动,不再适合案头赏玩了。”
杜言神情微妙:“茶兰是挺美的,就是太过娇气,离山路稍近些就不开花,偏生要去古树下的石缝附近去寻。”
角木顺势道:“嗯,能说出这些,足见你益发长进了,今后多磨炼些,定会愈发精进。”
杜言默默遮面,所谓祸从口出,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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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坐定,以茶代酒,举杯恭贺殷昭灵剑觉醒之后,便开始正式品茗赏月。
水沸茶香,茶过三巡,角木兴致悠然地吟起似曾相识的歌谣来,伴随风声入耳,如若天籁。殷昭记得伯符师兄曾说这是巫族祷文,再次听来果然与山川万物格外契合,只是自己近来仿佛还在哪里听过……
茶水清冽甘甜,香气四溢,氛围懒散闲适,殷昭忽觉倦意渐浓,歌声空灵缥缈,周围景象仿若融化在杯盏间,模糊成摇曳的光影,一切都幽微不定,极目凝视之下只见无尽混沌。无边无际的苍茫之中,远方似有人款款而来,她身形挺拔修长,身穿一袭飘逸长裙,直垂脚面的细碎发辫间插满羽饰和花朵,全身都沐浴在柔如水波的月光之中,就这样漫步在远处的山丘上。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殷昭知道她一定美得惊心动魄。
清脆的瓷器撞击声与伯符似带笑意的话语同时响起:“归兮。”
殷昭骤然惊醒,直愣愣地盯着眼前水汽氤氲的茶盏:“这是……”
杜言挠了挠头,从旁解释:“我始终放心不下当日你在青囊山所见梦兆,所以有特意告知师兄。伯符师兄说如若真当是梦兆,那么你极有可能在溯灵之术中看到其他相关情形。”
伯符浅笑:“不错,这便是当日你在溯灵之术中看到却又忘记的场景。”
殷昭极力回忆当天的场景,却仍是印象全无:“看到又忘记的场景?”
角木悠然举杯:“溯灵之术并非西极宗独创,而是其宗门长老藉由巫族术法传承改进而来,本质乃是经由万物灵力的纠缠寻找往昔影像,故此纵是同一人施术,观者灵力不等、念想强弱不一,所见亦大有不同。”
殷昭怔愣良久:“那我刚才于幻境中所见的前辈莫非是灵兽吗?”
角木直身抱拳,向南方虚行一礼:“你所见者恐是上古时期,青囊山守护灵兽的化形。”
殷昭惊诧万分,他从未想过灵兽化形竟然如此之美:“那位佳人吗?”
伯符笑得意味深长:“没错,她很美,对吧?”
殷昭盯着伯符,突然明白师兄话中另有深意:“莫非师兄也看到了同样场景?”
伯符不置可否,转而向仁安道:“有道是天下将乱,必有妖孽,自龙族统领上古灵兽西去隐遁之后,如此异动频繁还是首遭,恐怕并非偶然。依我所见,还须尽早前往万言殿一行。”
角木亦表赞同:“灵兽最重缘法,若伯符已有三番两次觉察出异动,那此行确实宜早不宜迟。”
仁安不徐不疾地啜了半盏茶水:“主理所言极是,此事我已禀告宗主,近期将有指示。”
伯符撑着头,又看向小师弟:“不过这次怕是要多带一人同行,有些疑问,终归还是要自己探究清楚才好。”
殷昭蓦地一惊,万言殿是十洲之上唯一灵修专属的道法宗门,内里弟子无一人类,尽是些活跃在神话传说中的灵兽精怪,别说寻常世人,就连修为浅薄的修道者都难得触及,自己竟能有幸亲睹?等等,师兄所说的疑问,是指在溯灵之术中见到的那位绝代佳人吗?还是更早之前在青囊山上梦境中恍惚见到的那头巨兽?亦或是梁国那头死因不明的朱獳?……又或是另有隐情?
伯符看穿他的心思:“万言殿确实精彩纷呈,有异常人所见,只惜灵兽领地意识很强,倘使没有充分理由,它们不会轻易允许外人踏足其中。我们尚有很多事需要准备,此事急不得。”
殷昭闻言多少有点失落:“原来如此。”
伯符见状,不由笑着出语安慰:“梦兆一事向来玄奇,你既有所感便必有因由,况且此事既是冥冥之中与你有诸多牵涉,将来便少不得你忙碌,还怕没得参与吗?”
殷昭腼腆一笑,没再多言。
杜言摸了摸下巴:“这么说来,想要说服万言殿,果然还是要等到大戟道长的详报才行啊。”
仁安垂眸:“算算日子,确实差不多了。不过近来诸事繁杂,难得同门共赏月色风雅,今晚便不要再议正事,待到消息确定后再行处置不迟。”
既是仁安师兄发言,众人理所当然地再也未就此事评述一词,而是专心致志地品茶赏春,闲议风雅。水阁四周,银色的月光荡漾在湖水之上,歌谣与春岚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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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中国文人自古讲究情趣风雅,无论是品酒饮茶,赏月观星,皆会应时应地选择饰品器皿,以便感受时节之美。茶兰,算是个人信笔的小设定,细节如文中所述,浅绿色花朵的山畔兰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