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珠子噼里叭啦地响起来的时候,他就想喝酒。
在这个小镇里,他是个有名的人物,算盘打得好,家境也富裕,没事的时候,腋下夹着个算盘,到处溜达,走哪儿人们都很尊重他,都喊他算盘爷。算盘是祖上传下来的,标准的中国算盘,上排两个子儿,下排五个,珠子都被磨得露出底色。他走一步,算盘珠子便响一串——那就是他的声音。
他和老妻共生了八个孩子,成活了七个,五女二男,正好一排。他启蒙孩子都是从打算盘开始的。见过这算盘吗?全中国就这么一把了。
孩子并不知道老子有什么用意,光觉得这些珠子挺好玩的,两只小手就在上面扒拉着。他可以从孩子扒拉算盘珠子的感觉上,判定这孩子以后能否成大器。
七个孩子中,老大和老末是儿子,这叫两头俏。对中间的五个女孩他不怎么经意。他曾对老妻说,女孩子早晚是人家的,只要识几个字,知道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就行了!
对两个儿子,他是不惜花费心血的。打算盘是必修课,作业可以不做,算盘是必须打的。那一次,大儿子愣着头问,非得打算盘才能成大器吗?
乖乖儿,你现在不懂:人活一辈子就是活出把算盘来,时时刻刻得往上赶,掉下来你可就没有机会了——上边一个子儿抵下边五个!
后来,大儿子考上了国内一所著名的大学。再后来,小儿子也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学的是自动化管理。小儿子毕业时,大儿子已是副厅级干部。当哥哥的已给弟弟安排好了一个舒适的工作,弟弟不乐意,说,我有我的打算,我谁也不靠。
算盘爷知道这事后,苦笑了一下,说,这好,这好……
逢年过节或是有啥大事,小轿车成串地停在他的家门口。这时候,是算盘爷最高兴的时候,比喝四两老酒还舒心,皱皱巴巴的脸上直泛红光,凸出的眼睛算盘珠似的滴溜溜转,就差碰出响声来。
端起酒杯时,他总爱说,我家有喝不完的酒。知道他好酒,镇里的后生最爱到他那儿去,说是跟他学算盘,实际上是想哄他的酒喝。这边拨拉着算盘子儿,那边酒就上来了。有一次,有个年轻人携着一个电子计算器到他家,他一看到那玩意儿,脸上就显出怒色。咋,想跟爷比试比试?年轻人说,哪敢跟您老较劲儿,我是看它是带电的,请您老玩玩儿。他将算盘猛地举过头顶,晃出一串脆响。这个带电那个带电,能抵过它吗?说着这话,他的眼光直扎到大儿给他的那瓶价格不菲的名酒上。你们没有这!
从这以后,他加倍珍爱他的算盘,夜里睡觉都是放在枕边。醒来了,先扒扒算盘子儿,算是起床的前奏,甚至喝酒时也忍不住往他那宝贝上抹点酒液,用手指头小心地涂抹涂抹。算盘久经涂抹后,珠子犹如秋后熟透的优质大红枣,晶莹剔透,音似玉珠。大儿子三天两头地打电话请他老两口到省城里住几天,享受享受现代的文明生活。知道儿媳妇看不起他这个老农,他决意不去,而推托的理由就是——我那算盘搁哪儿去?
到了春节,很少接到大儿子的电话,以为是出远差了,也不经意,成串的小车也不见影了,这使小镇里的人心里直嘀咕。直到有一天有人从报纸上看到他大儿的名字赫然进入贪官之列,方知是犯事了。人家也不敢给他说,还是照常到他那儿耍,一字不提他大儿的事。待到他喝晕后,人家故意说,算盘爷,咱这地方就数你家了——你算盘打得好,家里酒喝不完……
唉,成也算盘,败也算盘,没打好,没打好啊!
再往下就不说了,光喝酒。喝到头上冒热气时,人家劝他别喝了,他不。站起来,两眼透红,抖颤着嘴唇吼,你、你觉得我这儿没有酒是不?
我叫你们看看,看看!
一转身工夫,两手各攥一瓶高档酒,拿眼前瞅瞅,忽地摔到地上。瓶渣四溅,酒香沁鼻。几个人吓得慌忙抚案而起,惶惶地问,算盘爷,你这是咋啦,咋啦?
咋啦?今个儿咱不喝送的酒,喝咱这小地方的酒!
这场酒下来,算盘爷大醉,牙也掉了几颗,满嘴血污。翌日清醒过来之后,含混不清地问老妻,我的算盘呢?
老妻拭泪不答,再问,还是不答。他恼了,左右一顾,欠身想起,被老妻捺住。老妻缓缓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让他看:手心暖着一颗算盘子儿——算盘是他喝醉时被摔零散,还跺了几脚,其中一颗算盘子儿被他咬得稀烂——就是老妻手心里的这一颗。
过了两日,老妻不知从哪儿给他弄来了一个算盘。他拿在手里晃晃,一甩,那物件便飞得老远……
庄里人叹道,唉,难喝上他的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