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到镇中学四里半,良忠午饭是不回来的,在学校吃。
书包里除了书本文具外,就是干粮。当时顶好的就是白面蒸馍,一学期有一半断不了红薯面锅饼。那饼在书包里沉甸甸的,带到学校先去伙房报到,进教室就轻松了许多。中午开饭时,一掀大笼,蒙蒙蒸气中就有许多藕节似的手臂交错,各拿各的,不会错。
良忠捧起自己的一份,再打三分钱的菜,蹲哪个旮旯里咽下去了事。
天天吃这塑料似的锅饼,良忠胃里就发酸,嘴里老缺什么味道。有了这种感觉,光想着李老师家的饭菜。
李老师拖妻带儿住在校园西北旮旯里,两间矮屋,一折篱笆。篱笆内辟三畦菜地,秧拖枝蔓,青绿不断。棚架下凳起的一块水泥板就是饭桌。
良忠都是借故去李老师家的,不是问一道题,就是汇报个事儿,眼光却趴在饭桌上不肯下来。饭桌上常有一筐杂面窝窝,或一盘青菜、一碟酱豆,或一碗菜汤、几疙瘩大蒜……看着,嘴里涌出的馋水将喉咙泡得咕咕响。
李老师问,你还没吃饭吧?坐下,坐下,咱一块儿吃。对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妻说,多添两碗水!
良忠慌忙收回眼光,结结巴巴地道,刚吃罢,刚吃罢。拔腿飞也似的往外跑。到了教室,窝窝头香味还在鼻前飘游。
终有一次,他被李老师的妻拽住,强捺在饭桌旁。那一顿他吃了仨窝窝,还灌下去一碗辣椒糊糊。从李老师家出来,他就想,赶明儿我一天能吃上这么一顿也就中了!
后来,良忠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会。赶茬口,十几年间他升了一级又一级,直坐到审核教育经费的位儿上。在省城里待着,他很少回故乡。到哪个地方,都是前呼后拥的,大宴小宴排队,南北风味尝遍。他不喝酒,却让别人喝。谁向他要钱,他就戏言,喝一杯给一千——可不许作弊!
这年秋,听说他来地区开现场会,主管教育的副县长和教育局长找到李老师,说,李老师,您的学生在地区开会,咱找找他,让他为家乡教育事业办点事。李老师说,多少年没见他了,能中?教育局长说,他官再大也不能不认你这个老师啊!
草草换了衣服,李老师同他们坐上汽车,直奔地区。
找到地方,正碰上良忠一行向餐厅走。见是李老师,他猛一愣,红着脸上前抓住李老师的手不放,激动得向周围的人介绍,这是我的恩师……
吃饭时,良忠单安排一桌,叙叙师生情。几个人坐定,良忠说,这些年我一直没瞧看您,心里有愧……
李老师说,你忙,你忙,哪有空儿……
良忠说,我是不喝酒的,今儿个见到老师,见到家乡父母官,死活我得喝几杯……
李老师见上来几个菜,都是没见过的,便说,我好吃凉调萝卜丝,再加一盘辣椒就中……
良忠笑了,说,时代不同了,李老师您还是那个样儿……
李老师说,一辈子改不了……
教育局长用腿碰碰李老师,李老师就将嘴闭了。趁着空档儿,副县长和教育局长轮番向良忠敬酒。
几巡过后,良忠的脸就上色了。
借着酒劲儿,李老师按教育局长路上教给他的对良忠说,咱县教育落后,能不能倾斜一下?
良忠说,李老师,您喝——我这会儿还想您家的饭哩。走那么多地方,我还没吃到过那么好的窝窝哩。
李老师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不值得提,这会儿当紧的是把几个学校的危房改造一下……
良忠带着醉意,脸上显出多年前的那种神色。我咋会忘了那窝窝?窝窝……
李老师说,这样吧,我喝一杯批一千,你记住数儿……
良忠眼睛猛一亮,蓦地抓住李老师的手,声音竟变了调儿。李老师,那是我对别人开玩笑的话,怎敢对您?
说着,眼窝里渗出晶亮的液体。
李老师觉得手被攥得越发紧了,就听得一声长号冲破凝重的空气——李老师,我还想吃您家的窝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