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涸没说话。泉泫是父亲在外的女儿,当年她亲生母亲死了,才抱了来,还逼着他们的母亲收了认作女儿。至于泉泫的生母是谁,无人知道,家人自然有些闲言碎语,再加上她的长相和泉丞相相差甚远,更有人说她是外面不干不净的野孩子。家中女主人看不惯的孩子,自然那些势利的人也看不惯,再加上泉丞相对孩子们都不过多问,她在府中的日子可想而知。所幸泉清对自己的妹妹非常照顾,她才没受太多委屈。
泉清一个劲冲着泉涸使眼色,泉涸却仿佛没看到似的,反而叫人上茶。泉泫哭累了,眼睛还肿着,只呆呆望着哥哥,等着他开口。
“你们也太没眼色了,”泉涸看了一眼等在屏风边的丫鬟们,“还不来伺候泫儿洗脸。”
丫鬟们连忙端盆拿妆奁,帮她洗过脸。泉涸像是在等什么,一直黑着脸不说话,直到她洗完脸,才听到外面有人声吵吵闹闹地响起。声音一响,泉清就叹了一口气。
“赵妈,姑娘们和少爷都在里面呢,您先回吧。”
“我回什么回,我养的姑娘凭什么我不能说两句?”“您老快回吧,别进去了。”
“让她进来,”泉涸说着,又喝了一盏茶,“清儿,你带泫儿到里面去。”
泉清会意,扶着还吸着鼻子的泉泫进里屋去了。泉涸听着泉清和泉泫进去了,才说道:“你们放她进来,我有话和她说。”
众人都知道这下不好了,谁知泉涸却一脸笑意,似乎毫不动气,“怕什么,赵妈管教泫儿也在情理之中,你放她进来,我和她说说,替泫儿陪个不是。”
几个丫鬟掀起了帘子,一个穿着青色绸袄的妇人走了进来,泉涸扫了一眼,那正是泉泫的奶妈赵妈。赵妈站定便问道:“爷,我们姑娘呢?”
“我叫她进去了,”他笑说着,将茶碗放在桌子上,站起身:“不知道赵妈是来找泫儿做什么?”
“爷,”赵妈说道,也陪着笑:“您可不知道,二姑娘可是不像话。我说了她好几回了,一衣一物都是老爷和太太的赏赐,都是要爱惜的。今年元月里太太赏了衣服,谁知道才上身一天就跌在泥地里了,这衣服虽是不值钱,也是二十多两银子一件,更难得是太太赏的。今年年下赏的那些衣服也是,常有沾污,二姑娘是真需要教养。”
“泫儿跌在泥地里,你是知道的?”他问道,又端起茶碗。
“是啊,一时没注意二姑娘就跑了出去,这衣服算是毁了,”赵妈陪笑说道。
泉涸一挑眉,将茶碗重重摔在地上,泼了赵妈一裙子的茶水。赵妈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两只肩膀像是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旁边的丫鬟也吓得不敢上前,平时侍奉泉泫的几个小女孩也跟着跪了下来。泉涸冷笑道:“好,好,好!你不过是我家的一个奴才,狗仗人势,居然敢说一个千金小姐糟践东西!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这家里有泫儿的一份,却不见得有你的一份。衣裳不过是个物件,脏了便脏了,糟蹋了便糟蹋了,不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不用过老爷太太的手,我都能给她。古圣人尚说问人不问马,你和你男人在我们家做事,不过就是照顾泫儿罢了,不问泫儿是否伤到,只问衣服,成何体统。今天所幸泫儿没有摔伤,如果她有个磕碰,你有几个头来见我?”
“我,我知道错了,”赵妈连忙说道,“我只是想教导教导姑娘罢了。”
“教导?”泉涸牵了牵唇角,“好一个教导,我倒是没见你怎么教导,反倒是借着泫儿的名目要这要那。上次那包燕窝哪儿去了?我记得赵妈说泫儿体弱要补补,我倒是从没见过泫儿吃,最近反倒是见你家小子水润了不少。”
赵妈跪在地上,赔笑说道:“那怎么敢,是大夫说最近天冷怕燕窝吃了不好,才没给二姑娘煮的。这包燕窝如今还在呢,瞧您说的,给我几个胆子我敢偷了姑娘的东西。”
“既然这样,倒是很好,”泉涸说着,也不和她辩论:“此事我不想追究,那包燕窝既然不急着吃,就叫大姑娘替她收着,你要是脱懒,信不信我让你一家都滚去见阎王!”
“是,是,不敢,不敢,”赵妈汗如雨下。
“赵妈,你要么自己罚一个月的月钱,跪两个时辰,要么我就回了母亲,说你教导——”说道教导两字,他玩味地压低了声音,“教导不利,你就离了这院子去。你是想受罚还是想走呢?”
“我愿受罚,”赵妈小声说道。全府上下谁不知道泉涸的脾气——平时虽然严肃却不轻易发火,但是一旦动怒谁都劝不下来——她必然不敢顶撞。
“大声些,我没听见,”泉涸望着她,慢慢说道。
“我愿受罚,”众目睽睽之下,赵妈咬着牙说道,头几乎抵在了地面上。
泉涸这才稍显满意地站起身来:“那就从现在开始,两个时辰后再起来。念在你在我们家已经卖力几十年的份上,这事暂时我就不追究了。以后再敢这样,我就不只是叫你出府这样简单了。以后我再听到谁胡说这些事情,看我不要你们好看。”
说完,泉涸进里屋去了,只留下赵妈叩头不止。转到西边暖阁,只见泉清已经帮妹妹换了新衣服,此时正帮她梳头。泉涸坐到暖阁的床榻上,含笑望着两个妹妹——泉清等这年秋天就十八岁了,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也常见种种佳人,细看来自己的妹妹竟然毫不逊色,毕竟养在深闺,这样的美岂是寻常世人可以一睹的,只是不知道将来是谁消受这样的好女孩。
他们的母亲是泉家的正经夫人,当年也出自于世家大族,二十多岁时也是绝代佳人的形貌,只是父亲从来不顾及家中,母亲不到半百却已如稿灰,两鬓斑白,双颊凹陷,只有看着泉清的时候他才回想起母亲当年的模样。泉清肤若凝脂,并不是一般消瘦的那种美人,一张脸圆润得恰到好处,自有一番富贵形容。她的双眉如柳叶一般,眼角微微上挑,这几处虽然是美得寻常,最美处却是那一点樱唇,仿佛水波上一点花瓣,就算是不擦胭脂也是丰盈红润的,和他们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而泉泫年纪还小,身量不如姐姐高,看着有些瘦弱,等立春才到十五岁,虽然容貌也有过人之处,不过配上那稚气的表情,现在看起来就是完全一个小孩子的模样。她梳着双髻,发髻上簪着金钗和碧玺做成的粉色桃花珠串,刘海下一双圆圆的眼睛因为哭泣而略略红肿,让人怜惜。她身上已经换过了新衣服,一件粉生生绣着百蝶穿花模样的袄子下是一条金线水纹镶边的月白色裙子,看着比刚才清新多了。
“哥哥,还是把斗篷要么洗洗,要么重做一件,要是让妈知道了,还是有几句话的,”泉清一边为她戴上镶着珍珠的长命锁项圈,一边说道。
“重做一件就是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明天我叫人给她送过来,”泉涸从镜子里看着一双如花似玉的妹妹,随口答道,“她衣服多着呢,光是兔皮的小坎肩我就见过四五件,披风也至少有个三四件吧。就算是这几天她不穿谁能看得出来。”
“是,你别忘了就是了,”泉清又帮妹妹在手腕上戴好一串檀木的珠串,“赵妈呢?”
泉涸随手抽了一本诗集拿在手里,答道:“在外面跪着。”
听了这话,泉泫埋怨地开口了,“哥哥,还是算了啦。赵妈她年纪大了,那里是石头地板啊,还有外面雪还没化……门口又有风,那么冷,赵妈会生病的。”
“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泉涸悠悠说道,翻着书页,“你刚才怕的什么似的,现在怎么不怕了,嗯?”
小姑娘歪着头看着哥哥,说道:“本来也是我淘气……”
“你淘气不假,但是侯府千金也该有侯府千金的样子,对下人自然是该宽容些,但是现在你自己呢?你这样下去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泉涸说道,抬眼看了一眼她:“你就甘心被人欺负?”
“赵妈不也是为了我好嘛,我也有做错的地方,”她答道,似乎是求情般看了看姐姐,泉清却只摇头,泉泫只好说下去:“哥哥责罚一下,她知道了就好啦。”
“不可,必须跪足两个时辰,你要是想做好人,等她跪完了,去派人送点膏药也就是了,”泉涸说道,从泉清手里接过一盅茶。
泉泫也接了茶,慢慢喝了一口,“哥哥,还是要宽容些才好。”
“你倒是什么都没学会,只学会假慈悲了,”泉涸一点妹妹的额头,“你真傻。”
泉泫被这么一点,眨了眨眼睛,害羞地低下了头,攥着手帕的一角,小声撒娇道:“哥哥,真的,还是算了嘛……”
“这件事情我说了算,”泉涸并不管他,想着小篆怕是要回来了,将书撂了回去,站起身来,半是恐吓半是认真地说道:“我外面还有点事,我先去了。要是让我知道你饶了她,你就这个月都别想见我了。”
“哥哥,别啊!——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她连忙说,伸手去抓哥哥的衣角,转眼间眼睛里就带了雾气,“我听你的就是了。”
泉涸摸了摸她的头,轻轻叹了一声:“你呀,总是不能懂我的苦心。好了,哥哥前面还有事,我得先去看看。”
看着妹妹乖巧地点头,他又嘱咐了几句,便走出门去。
出门前他看到了仍在地板上跪着的赵妈,说了一声“好好跪着”,就绕了过去。泉清亲自帮他披上斗篷,丫鬟们连忙打起门帘送他出去。泉涸慢慢踱出了花园,果然他的小厮小篆已经等在夹道外了。见泉涸已出来,他连忙笑着迎上来,“爷,事情办好了,果然我把银子包了送过去那边就已经放人了。如今咱们家二爷回去了,大夫人又送了这个来让我谢您。”
泉涸一看,小篆把一个包袱递了上来,打开看是一包沉香。这些东西他自然看不在眼里,而叔父家家道中落,出不起那么多银子,只能送些压箱底的值钱东西来还情。他本不想收,不收却又似乎不太好,他只好叫他收起来,“你把这些分分,叫我屋里的丫鬟们送了那几房姨娘好了。”